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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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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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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润如光的新店里奶奶

新店里是村前马路边的一块不大的地方,从毛厂里往右数十米便是。打我记事起,那里只有一栋青瓦灰白墙的大瓦房,屋檐下有一排四方形嵌入式画屏画着一些彩画,记不清画上的内容了。奶奶和她的家人便住在里头。村里的小伙伴们大多记不清她的名字,都顺着地名唤她“新店里奶奶”,这称呼带着股子亲昵,像喊自家长辈似的,一喊就是几十年。

新店里奶奶是我外公的堂妹,按亲戚辈份算,妈妈得叫她堂姑姑,我自然该称她一声“姑婆”。可小时候总跟着村里的伙伴们一起喊“新店里奶奶”,她也从不纠正,只眯着眼睛笑。奶奶个头适中,身板直,眉目生得清秀,高鼻梁衬着瓜子脸,人中略长,自带一股子端庄与雅致。即便年岁大了,脸上有些皱纹,笑起来时那双睿智的大眼里充满着暖意,一看就是那种从小美到老的人。

奶奶家的布局我至今记得清楚,大门左边是片齐整的菜园,菜园角落立着一棵老枣树。每年枣子红透的时候,那树就被村里半大的孩子惦记着。我也跟着伙伴们偷偷摸去过几次,踩着墙根往树上爬,刚够着枝丫就听见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吓得差点从树上滑下来。可她从不呵斥,只是站在树下笑着喊:“慢点爬,别摔着了!”等我们慌慌张张溜下来,她已经转身回屋扛了根竹杠,踮着脚帮我们打枣子,红通通的枣子落了一地,她还催着我们赶紧装进口袋。后来她干脆把竹杠靠在枣树下,像是默许了我们这些“小馋猫”的“偷枣”行为,从那以后,枣树下总少不了叽叽喳喳的孩子声。

奶奶家的位置特殊,正挨着县城往安福、吉安去的公路,屋前的晒场便成了村里人天然的“候车站”。不管是谁来候车,奶奶见了都要赶紧从屋里端出板凳,倒上一杯热茶,热络地拉着人唠几句家常。有一年春节过后,我和妻子要回单位上班,得赶早上六点的头班车。天还没亮透,路边冷得人直打哆嗦,我和妻子缩在奶奶家门前的屋檐下,妻子冻得不停跺脚。没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传来拉灯绳的声音,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戴着一块蓝黑色的头巾,扎成三角形状,披着棉袄站在门口,“快进来,外头多冷!”她一边招呼我们进屋,一边转身往灶房走,没多久就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姜茶,递到妻子手里时还不忘叮嘱:“趁热喝,暖暖身子,路上别冻着了。”那杯姜茶的暖意,我和妻子记了好多年。

妈妈总跟我念叨,奶奶是个既善良又大气的人。这栋大瓦房是解放前夕盖的。新店里不远处的三栋屋,当时就驻扎着国民党的一个营部。奶奶不懂政治,只凭着自己身为女人的细腻心思待人。她见营长夫人跟着部队辗转,日子过得不安稳,便常主动照顾:做了些软糯的糕点、新鲜的小菜,必定会匀出一份送过去;闲时路过营部,也总不忘进去跟营长夫人坐会儿,问问她缺不缺什么,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对待营里那些年轻的兵,她也满是同情,知道他们离家在外辛苦,家里酿了酒,有时会装一小坛送过去,让他们解解乏。有一天,营里突然决定要征用老百姓的木料做工事。那会儿奶奶家盖房用的木料全都搁在三栋屋的院墙上,要征用的话,对部队来说再方便不过。营长夫人记着奶奶平日的好,悄悄跑来给她通了消息,让奶奶争取到了连夜找人的时间。当晚奶奶急着找人搬瓦桁,营长知道后,反倒派了几个兵过来帮忙,一起把那些木料稳稳当当地扛进了奶奶家屋里。妈妈说,那是奶奶的善良给自家积了福。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奶奶家的日子过得格外艰难——大儿子久病在床,家中穷得揭不开锅。可她骨子里的善良,从未被困顿磨掉半分。一日,一个盲人乞丐摸索上门,家里无米下锅,奶奶仍把仅有的几枚硬币悄悄塞进他手里。几天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赤脚穿短裤,担着破旧行李求借宿。家人婉拒,他蹲在晒场上落泪。奶奶见了,忙请他进屋。年轻人说自己是湖南攸县人,出来找活无果,已两天未食,只捡了个小南瓜。那时全家在食堂吃饭,家中无粮,奶奶转身进菜园,摘了两根刚长成的黄瓜递过去。年轻人接过,连擦都没擦,狼吞虎咽地吃光。

“三年困难”时期,有个下坊乡人来歇脚,离开时把深蓝中山装落在门口。奶奶拾起翻看,竟摸出二十斤粮票和二十多元钱。她立刻叫过家人郑重道:“这是人家的救命钱粮,我们再难也不能动心。”说罢小心包好藏起。第三天下午,失主急得满头大汗寻来,核对无误后,奶奶取出衣服还他。男子接过便红了眼,说粮票和钱是外地叔叔寄来救助生病父亲的,家里因丢粮钱闹翻了天,他三天两夜没合眼。说着就要下跪,还掏出三斤粮票作谢礼,奶奶连忙扶住,坚决不收,只催他:“快回去报信,别让家里人急坏了。”那时的二十斤粮票和二十多元钱,或许就是几条人命的指望。可奶奶,在饥饿与诱惑之间,始终坚持着做人的底线。

奶奶不光对旁人好,对家里人更注重言传身教。她常说“勤俭持家、忠厚传家”,这八个字就是家里的家训。她待儿媳像待亲女儿,从没红过脸,婆媳俩一起下地干活、操持家务,相处得比亲母女还亲。在她的影响下,家里的妯娌、姊妹、姑嫂之间从没红过眼、拌过嘴,一家子亲如一人。后来,她们家被全国妇联评为“五好家庭”。村里人都说,这是奶奶用一辈子品行攒下的荣誉。

我和妻子后来每年春节回老家,有空就去新店里给奶奶拜年。只是奶奶到了晚年,耳朵渐渐背了,几乎听不见我们说话。可她总有法子读懂我们的心思——我们坐在她身边,说城里的工作、生活的琐事,她就安安静静待着,眼睛盯着我们的脸,嘴角带着笑。我们讲到开心处,她跟着咧开嘴笑;说到偶尔的烦心事,她就伸手拍拍我们的手背,像在说“别往心里去”。那份不用言语的默契,比任何话语都让人安心。

每次见面,她仍习惯拉着我妻子的手,虽听不清我们的回应,却执着地念叨家常道理:“对公婆要尽心,待旁人要实在,过日子就得互相体谅。”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的沙哑,可每句话都透着真诚。不管什么时候看她,脸上总挂着那样的笑,眼里充满了善良与智慧,让人看着就踏实。

奶奶在那栋大瓦房里安安稳稳活到了九十八岁。她走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连七八十岁的老人都颤巍巍地在她灵前郑重行三跪三拜之礼。出殡那日,灵柩所经的两条街上,家家户户门前都燃着长串鞭炮,红屑铺满了街道。按当地风俗,事主要给参加送葬的每人一份谢礼。当时奶奶的家人按预算备足了200份,结果前来参加送葬的人越来越多,又临时加备了一百多份谢礼还是不够。最令人动容的是,奶奶娘家的李家大祠特意派人来传话,希望奶奶的灵柩在祠边的马路上停驻,为她举行路祭——这在村里,是极为罕见的高规格礼遇。大祠前的鞭炮震响了许久,奶奶的子女们跪在地上,眼泪里掺着心酸,更裹着骄傲:奶奶一生过得平淡,没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凭着客气待人、诚恳为人的性子,赚得了满街的送别与这般厚重的情谊。

如今再路过新店里,老瓦房还在,只是门口少了那个笑着端茶递水的身影,枣树下也没了孩子的嬉闹声。可每当想起她,心里总像被什么暖着——新店里的风会记得,那棵老枣树会记得,我们这些被她温柔对待过的人,更会一直记得,那个眉眼清秀、体态优雅,一辈子都在用善良与正直暖着旁人的新店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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