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异乡半年,晨起,窗外飘来一阵桂花香,思绪回到那个晨雾弥漫的村头,回到那座早已不在的老屋。
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老屋两进,坐西朝东,马头墙高耸,红墙灰瓦,木门被岁月磨得透亮。清晨的阳光从东边的禾山爬上来,透过几棵桂花树的叶缝洒在门前石阶上,一切都静得像在呼吸。
鸡鸣三遍,天才微亮。奶奶总是最早起床,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亮她头戴方巾、身穿银饰吊扣的围裙的身影。锅里的水沸腾时,香气氤氲。爷爷已在院子里磨镰刀,咿咿呀呀的磨刀声与鸡窝鸭棚的鸡鸭叫混成一曲清晨的合奏。
那时的我还小,总喜欢趴在门槛上,看一缕阳光慢慢爬过门槛,落在大厅地上的灰尘上。灰尘在光里飞舞,像极了小小的精灵。
老屋就在这样的早晨里醒来——在炊烟里,在鸟鸣里,在鸡鸭的叫声里,在人声渐起的清晨里。
门外十米,是三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桂花树右边,是三棵树龄更长的水昂李子树。仲夏时节,水昂李子金黄晶透,水灵灵地诱人。秋天,桂花盛开,香浓得几乎淹没整个村子。冬日,水昂李树叶落尽,但树干纹理呈现出或人脸或兽面,千姿百态,像在讲述古老的故事。
夏日傍晚,乡亲们常来老屋前的树下乘凉。熏蚊的草棒忽明忽灭,一闪一闪。爷爷坐在竹椅上摆古,奶奶泡茶递盏。茶香混着桂花香,连空气都仿佛带着甜味。孩子们追逐打闹,笑声撞在瓦檐上,又飘回夜色里。
老屋静静看着,像个慈祥的长者,默默护着这一切。
秋夜,风吹花落。桂花瓣落在我的发梢、衣襟、石阶上。奶奶用簸箕一片片收起,晾干、密封,做成桂花饼。那香气,成了我无数次想家的理由。
桂花树前是一口水塘,也是全村生活用水的地方。水塘清澈得能映出整座老屋的影子。
夏天,我们在水里扑腾,笑声和水花一同飞溅。鱼儿在脚边穿梭,蜻蜓停在菖蒲上。奶奶在岸边洗衣服,一边甩衣裳一边喊:“别跑远了,水深!”
阳光明亮得刺眼,连空气都带着水汽的味道。老屋的影子晃在水面上,瓦片在波光中闪烁,岸边的垂柳迎风摇摆,仿佛也在微笑。
后来,每当我梦到童年,梦里总有一汪水——也许正是那口塘,波光里藏着我们的笑脸。
站在老屋门口,视线能延伸到两公里外的莲江。河水涨落,日夜不息。更远的地方,是禾山,云雾翻涌,曲折弯延的山路上,偶尔能隐约看见上山进香人的身影。
老人说,翻过禾山就是永新县了,从山顶可以看到那边的火车。我常倚在门槛上,想象火车汽笛的声音。那声音,我从未听见,却像在心里响过千万遍。那时我以为,老屋之外就是世界。后来才明白,世界之外,还有更远的“故乡”。
老屋里光线总是昏黄。木窗上糊着的纸早已发脆,阳光从缝隙漏进来,洒在灶台、桌面、吊篮上,火坑上悬挂的几串腊肉也被阳光映得金黄。墙上挂着爷爷的木工尺、奶奶的绣花框,还有那盏油灯——冬夜,它亮着温柔的光。
那盏灯陪我读书写字,也陪我做梦。梦里有禾山的云,有水塘的波纹,有那列始终没看见的火车。老屋就是我的世界边界,既温暖又辽阔。
后来我长大,去了远方。老屋还在,桂花仍然盛开,爷爷也健在。每次回乡,总能看见爷爷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头上眯着眼望远方。我总笑:“我又不是信鸽,望那么久也不会飞回来呀。”爷爷笑:“信鸽能回,人才会来。”笑声散在风里,飘过屋檐,飘进水塘。
2001年春,父母说,家境宽裕了,也该盖楼房了。老屋被拆,在原址上盖了三层楼房。爷爷搬到新楼时,没说一句话。
推土机轰鸣,瓦片碎裂的声音刺耳。灰尘扬起,落在肩上。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有什么碎了。
新屋宽敞明亮,却再也闻不到柴火味,也听不见桂花落地的声响。水塘被填去一半,桂花树和水昂李树被砍掉,只剩几截根桩。站在三楼阳台,我极力眺望,却再也看不见莲江的潮水与禾山的小路。
夜深时,我会想起那些画面:桂花树下的笑声——水塘里闪动的影子——爷爷的刨子声、奶奶的茶香——以及黄昏时,炊烟从瓦缝间慢慢升起的样子,还有雪天挂在瓦楞上晶莹剔透的冰凌……那些镜头在脑海里闪烁,像老旧胶片,断续、泛黄,却无比清晰。
后来我才懂,老屋不仅是一座房子。它是家的形状,是时间的容器,是我们与故乡之间最柔软的牵挂。桂花香、炊烟、水塘的倒影,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
小时候,我们渴望走得更远,看山那边的火车;长大后才明白,那些最动人的风景,早已刻在老屋的门楣上。
老屋拆了,我们走远了,但记忆不会散。它像桂花的香气,若隐若现,却经久不息。
有人说,家乡是回不去的地方。可夜风拂过时,我仍能嗅到淡淡的桂花香。那是老屋的气息——它早已不在土地上,却还住在心里:在梦里的一缕炊烟,在回忆里的一盏灯火,在每一次回望中,温柔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