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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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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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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月的告别

那年十月的告别

十月,是个让人容易动情的月份。桂花的香气一阵阵飘来,稻浪翻金,山坡上的油茶也结得满枝,空气里有一种收获后的安静。少年时,我也曾在这样的季节里挥汗田间地头,心里有苦,也有乐。如今再想起十月,最先浮上的,不是桂香,也不是稻浪,而是爷爷的模样。他走的那一年,也是十月。此后每到桂花盛开,我心里就有一点隐隐的疼。

严格说来,他并不是我的亲爷爷,而是母亲的养父,但他待我比亲爷爷还亲。我随他姓,从小到大一直叫他“爷爷”,而把住在城里的亲爷爷称作“街上爷爷”,这就应了那句老话“生得亲不如带得亲”。

爷爷是个极少说话的人。人称“冇声俚”。可在我眼里,他的沉默并不是冷漠,而是厚重,像木头的纹理,看似无声,却在岁月里留着深深的印记。

我记事时,爷爷已年近花甲了。身板依旧笔直,走起路来稳稳当当,脚下生风。脸上总挂着笑,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堆到一起。他从不放声大笑,唯有干活时,挑起重担起肩的那一瞬,他会吆喝一声,那声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要让生活听见他的存在。

爷爷是烈士之后——他的父亲曾任莲花县苏维埃政府宣传部副部长,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井冈山烈士陵园里,刻着他的名字。那年,爷爷才十一岁,弟弟只有九岁。兄弟俩靠乡亲接济、靠乞讨过活。那些苦日子,没有把他压垮,反倒让他生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坚韧,像劲竹的根,一圈一圈扎向岁月深处。

少年时,他便到富人家当童工。白天干活,夜里学艺,靠着勤快和悟性,他学得一手好木匠手艺。那是个靠双手吃饭的年代,他用斧头劈开木桩,也为自己开劈了生存之路,用刻刀雕刻木头,也为自已雕琢着生活,用砂布打磨木板,也为自己打磨了岁月。

栋梁大木、家俱嫁妆、圆木棺木,他样样在行。他做的大木,结实耐用;他做的家俱,款式新颖;他做的嫁妆,雕龙画凤;他做的圆木,朴实中透着温度。乡邻都信得过他。

十六岁那年,他到奶奶家做长工。人老实,手勤快,奶奶比他大三岁,看中了这份踏实,后来,两人便成了亲。

解放后,上级分配县里三名烈士后代上红军大学的名额,爷爷本是其中之一。他却笑着婉拒:“我不是读书的料,喜欢同木头打交道,那是一辈子的事。”这句“不是读书的料”,他一辈子都说过许多次,但那恰恰是他最聪明的地方——他认定了什么,就笃定一辈子。

爷爷不仅是木匠,还是大厨。乡里红白喜事,只要他掌勺,众人都放心。特别是做糕点的手艺,真让人叹服。每逢年节,他带我去生产队作坊里蒸包子、烤月饼。我蹲在灶旁,看他一边揉面,一边哼着不成调的老歌。那香气四溢的糕点,是我童年最甜的记忆。

小时候,我最盼的,就是爷爷去人家当大厨。因为每次他回来,总会带回事主答谢的猪肉和点心。还没进门,他就会拉长调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一响,我立刻飞奔出门迎他。爷爷总会趁没人注意,从答谢的红包里抽出几毛钱塞进我口袋,小声叮嘱:“别让弟妹知道啊!”那几毛钱,我舍不得花,藏在书页里——那是我童年最早的私房钱,也是爷爷疼爱我的凭证。

听母亲说,爷爷总是护着她。奶奶性情严厉,不让她读书,常说:“女娃读书,迟早要嫁人,白白浪费。”是爷爷坚持:“人家娃也是人,得识几个字。”靠着他的坚持,母亲才读了三年书。母亲的生母临终之际,奶奶不准她回去送终,是爷爷做主,让母亲回娘家见外婆最后一面。那一回,母亲红着眼对我说:“没有你爷爷,我连娘都见不着最后一面。”他不识几个字,却明白情义、懂得人心。

爷爷一生节俭,为自己舍不得花钱,却乐意为别人出力。村里哪家建房、装砖窑、烧石灰,他都主动去帮,从不要工钱。过年村里不管哪家要杀年猪,总会请爷爷到场。刀法稳,手脚快,此时,爷爷又成了村里的“编外屠夫”。

爷爷年近七十,他还能独自合板制棺。那些厚木料,年轻人抬都吃力,他却做得稳稳当当。那时合制一副棺材能挣八十元手工费,而我每月工资才一百四十元。村里人都说:“基圣的手艺,是鲁班再世。”爷爷听了只是笑笑,从不多话。

八十年代初,国家分田到户。父亲在单位上班不懂农活,家里五亩多责任田,全靠爷爷带着我和弟妹操持。天未亮就起床,脚踏露水下田;烈日下,弯着背收稻插秧。那片金黄的稻田里,藏着爷爷一生的辛劳,也藏着我对土地最初的敬意。

爷爷能干,也不恐高。老屋漏雨,他亲自上屋顶检瓦。一次,一根瓦桁断裂,他险些摔下,旁人都吓到了,他稳住后还笑道:“没事,老骨头摔不坏。”家里的附房、猪圈、牛栏、鸡舍,全是他一砖一瓦砌的,从不求人。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时又成了泥瓦匠的手。

八十年代末,我的女儿出生。妹妹帮我带了一年多后,年过花甲的爷爷从老家赶来帮我带孩子。这一带,就是十多年。

每天清晨,他早早起,为孙女准备早点;送去学校后再去买菜、打扫、做饭。劝他歇歇,他总说:“闲着也是闲着,做点事舒服。”他用自己熟悉的节奏,把爱延续到了第四代。

爷爷身体一直硬朗。七十岁时,还能肩扛六十斤大米,从火车站走两公里到我家。那份稳重的力量,是岁月打磨出来的。

2001年我回乡建房,他知道我花销大,从木箱里的袜子里掏出两卷十元钞票——足有两千元,塞到我手里,轻声说:“拿去用吧,这是爷爷的心意。”那一刻,我喉咙发紧,眼眶发热。那叠钱,是他几十年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此刻爷爷的这点心意,比金子都贵重。

我建好楼房,他却执意回乡,说:“老屋那片地,我放不下。”回去后,他也闲不住,种菜、喂鸡,农忙时为我弟弟家里搭把手,平时与邻居闲聊摆古,日子过得充实安稳。

两年后春天,他突发脑梗,半身不遂。我请假回去照顾他。他虽说不清话,却总对我笑。国庆节前我再回去时,他见我,眼神明亮得像少年。

10月3日,我要返程。他忽然挣扎着站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眼神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他想跟我一起去新余。但那时我要去西安政治学院学习,只能轻声说:“等我回来,再接您去。”我开车带他在县城转了几圈。秋阳明亮,桂花正香,他坐在车里静静看街景,神情温和。谁能想到,那一转,竟成了我与爷爷最后一别。

10月5日,家里来电说爷爷病情突然加重,10月6日傍晚,我在去西安的列车上接到他去世的消息。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列车在夜色里疾驰,窗外的灯光一盏盏掠过,感觉我离爷爷越来越远。那夜,我哭成了一个孩子。翌日深夜,我穿着军装,在校园广场上,面朝南方长跪不起。那一跪,是我对爷爷的最后敬意。

爷爷活到了八十三岁。八十岁寿辰那年,他乐呵呵地说:“我该知足了,都比周总理还多活几年了,还朝毛主席的岁数看齐呢。”说完他笑,那笑里很慈祥又带点天真。

爷爷的一生,是苦难与光荣交织的篇章。幼年失怙,青年打拼,中年持家,晚年守重,他用木头刻出生活的筋骨,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刻下自己的灵魂与尊严。他不识几个字,却教会我做人的根本:勤劳、厚道、不言弃。

如今,爷爷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每当闻到木屑的味道,或听见刨木的“吱呀”声,心里便浮起他的身影——那个沉默的“冇声俚”,那盏始终没有暗下去的灯。他虽远去,他的光,却依旧亮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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