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冬的子夜,天气稍寒。我在心中悄悄等待了好些日子的旅途,此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是冷吗?不是。虽然老家的冬天也是很冷的,但此时我的心里却暖融融的,甚至是热血沸腾。军装,我梦寐以求的军装,现在就穿在我身上呀。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入伍离开家乡时那个子夜的情形。
因为是第一次远离家门,心中总是有些说不出的依恋。外面有战友来叫了我两次,说车要开了,我虽是嘴上“嗯嗯”作答“马上就来”,脚下却在磨蹭着时间。我算是一步三回头,终于走近了即将启动的汽车,但还是紧拉着父亲的手不愿上车。眼眶里不争气的泪水也在打转。
静穆间,父亲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又把他的右手向远方果断地挥出:“孩子,去吧!走不出父母的视野,你是不会有出息的。”
我不敢和父亲的目光对视。我怕他骂我没出息。或许在此刻他不会骂出声来,但真要让他看清了我此时的神色和眼中的泪花,他在心里一定会骂我没有出息的。
我在父亲的那一挥手之间,用最快的速度迈出了步伐,登上了汽车。随着汽车的徐徐开动,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视线渐渐模糊,我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眼前闪现着刚才父亲那简单而潇洒的挥手。
父亲的那次挥手真是珍贵呀。我从前没有见过他的这一动作与姿势,后来也不曾再见。也许父亲于我,一生之中也只挥一次这样潇洒而果断的手,所以他那一用力的向前一挥才会永远定格和珍藏在了我的内心最深处。
许多年后,我常会追忆着、回味着我第一次离开父亲怀抱时的情形,特别是父亲挥手时的姿态。后来我才渐渐明白,父亲当时的那一挥手,实在是意味深长:父亲用这个姿势,挥出了对我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挥出了一位父亲博大的父爱,同时也挥出了他自己的果敢与潇洒。不是吗?如果你希望你的风筝在蓝天飞出它的美丽,你就应该不断松开手中的线呀。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十多年后,父亲每给我写的家信中,往往是短短的两三页信纸,总是会有几句辞不达意的病句,或是好多个错别字。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的字越写越大,竟然有时会把一个字的偏旁和另一个字的部首凑成一个字来。何为老之将至?何为力不从心?我从父亲写给我的家信中看到了人生中这令人悲凉的一幕。
入伍后我多次探亲,每次归队时我多么希望父亲再来一次对我潇洒的挥手,但他老人家没有。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了,他曾对自己的孩子有过那么一次永远难以忘怀的挥手。父亲不再挥手让我有些失望,但是,他的沉默,或是叮咛,依然会让我感到那是给我动力。
去年7月18日子夜,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自此,世间再没有人会为我挥出那样果断又深情的一手。那一挥,成为父亲留给我的永恒定格。每当想起,我的眼前依旧浮现那个寒夜的子夜,那个让我热血沸腾的军装和父亲的身影。只是这一次,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挥手,不只是送别,更是把我推向人生天地的一次托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