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个叫黄天垅的小村。小村的南面有一个地方叫松箕堆上。“松箕”这个名字听上去颇有些古意,但我自小到大,并没有在堆上见过松树。问起长辈,他们也说不清缘由。
松箕堆上真正让人记得住的,是那棵大樟树。那是一棵极有气势的树,立在那里,像村里的心脏。枝叶铺展开去,绿得深沉,像一把张开的伞。树干造型很美,斜斜地刺向天空,树干粗得要三四个孩子才能合抱。小时候,我常常站在它的树洞边,抬头望着斑驳的树皮,觉得它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老树身上被雷劈过,缺了一大块,却依旧挺立在那里。树洞里不时窜出一只黄鼠狼什么的,吓得我们一激灵。几头老牛常拴在树下,也许是相处时间很久了,从不见它们斗角,只是它们牛眼半闭着,各自慢悠悠地嚼着草,尾巴轻轻一甩,驱赶着牛牤。人们在这里集合,分工,去田里干活。收工回来,又喜欢在树下乘凉。男人抽旱烟,女人说笑,孩子们追逐打闹。夏天的村子,就靠这棵树撑着一片清凉。每当雷雨来临时,大人们急切地叫唤着让我们撤离,说是大树底下容易遭雷击。我们不信,但又不敢。那时的害怕与依恋,是同一种东西。
松箕堆的南面,有个防空洞。记得防空洞口用水泥抹了门楣,门楣两边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朱红标语,那是备战备荒年代留下的东西。大人们不怎么去,我们小孩子却常往里钻。洞深,七拐八弯,黑黢黢的,却并不吓人,反而觉得神秘,好像能通到另一个世界。点根火把,往里一走,影子在墙壁上晃动,心里很得意:这是我们自己的“洞府”。大人喊回家,我们还恋恋不舍。那个防空洞,是我们童年的“山海”。
我出生在堆东面的老屋。屋前种着三棵水昂李树。李子每年都结,青里透黄,酸酸甜甜。村里的孩子常常来偷。奶奶从不骂人,反而招呼他们小心别摔着。她会摘一些熟透的李子,装满他们的怀里。奶奶总说:“树结的果子,大家一起吃才好。”那时候,孩子们的笑声像果子一样,酸酸甜甜。
李树前面,是个鱼塘。水很清,能看到底。丝草在水里摇晃,鱼儿穿梭其间。夏天最热的时候,妇人们在塘边洗衣服,孩子们扑通一声跳下去,溅起一片水花。水凉凉的,抱着一根竹竿,能在水里泡一个下午。偶尔涨水,小鱼顺着水渠游来,密密麻麻。我们拿篮子一捞,笑得合不拢嘴。连家里养的那只大花猫也常常把草鱼抓到家里来,成了我们意外的美餐。
松箕堆东南面,有一片高岭土。土白净,挖出来,晒干,烧制,便成了砖瓦。村里人盖新屋,都离不开它。夏天的山坡上,叮叮当当的锄铲声此起彼伏。那声音听上去单调,却像一首劳作的歌。小伙伴们则爱用高岭土捏成小鸟和牛羊等动物的形状,放在生产队的石灰窑里烧,烧出来的东西歪歪斜斜,却被我们珍惜很久。那是我们手里捏出来的“珍宝”。
松箕堆上的西面是左家里,北面是上面新屋里,南面是六模的田地,东面则是一马平川。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堆上向东看,可以看到远处的莲江。江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宽阔而安静。更远一点,是太乐坪的山道。有人挑着担子从那儿走过,步子急,身影小小的,却显得很坚定,像一幅简约的山水画。小时候,我常常盯着那条山道出神,想着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
这些景象,如今回头看,仿佛都还在眼前。可松箕堆上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老樟树早己没有了,堆上盖满了新房。新屋一幢挨一幢,整齐而安静,却少了风吹樟树的声音和影子。
有时候我在心里想,如果那棵老樟树还在,它还会像过去那样,为人们撑开一片树荫吗?如果鱼塘没填平,会不会还有孩子扑通一声跳下去?可是,这些都只是想想了。日子往前走,总要有新的模样。可在我心里,松箕堆上的旧时光,一直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