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于我,是一场无声的修行。四十多年光阴,如一缕不断的墨线,在岁月的稿纸上延伸。它曾晦暗,也曾闪光。被拒于门外,也受过青睐。那些漫长的等待,让我在希望与挫折之间,反复体会人心的起伏。
我想,写作与投稿的关系,有点像农民种田,先得播种、灌溉、等待,然后希望秋天有人来收;也像企业的产品与销售的关系,企业产品出来,要有销路,作品写出来,也要找到出口。只是,这世上从无公平的售场,作品如产品,有的畅销如火如荼,有的滞销冷若冰霜。写作者与编辑之间的距离,绝大多数靠的是作品的质量,但有时并不在文字的优劣,而在于际遇和缘分。我与文字结缘,已逾四十载。若要回望,酸甜苦辣皆有。
十四岁那年,我得到一本名叫《莲花文艺》的杂志。那时的自己,对“文学”两个字几乎一无所知。可当我翻开那几页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文章,竟被那份文字的力量打动了。夜深灯暗,我学着书上的样子,写了一篇《船与桨》的短文,稚嫩、生涩,却写满了少年心中的憧憬。拿给我的文学启蒙彭霖山老师看。他看完微笑着点头,说:“这篇,可以发表。”就这样,我的“处女作”登上了《莲花文艺》。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铅字之上。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作家”的名号在向我召唤。
此后,我又写了许多,却无一见刊。那些石沉大海的稿件,像被岁月吞没的石子,连涟漪也不见。我因此失落,写作的热情也渐渐减弱。
命运的转折,总在不经意间。参军入伍时,我在日记里写下了离家时的心绪,被班长偶然看到。他说:“这写得好,拿给营副教导员看看。”没想到,这篇朴实的日记,被报道组润色后刊登在《人民前线》报上。那天,当我看到报纸上印着自己心语的文字,心里又涌起久违的激动。写作的火苗重新点燃,我夜以继日地伏案写稿,渴望再次被刊登。可数十篇稿件依旧无声无息。沉寂中,我学会了接受,也开始明白,写作从来不是一条捷径,而是一种自我积累,自我沉淀,自我否定与更新的循环。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单位觉得我“有点文字功底”,让我负责宣传报道工作。那一刻,我极不情愿,明知这是个苦差,也只能应命。于是我背上相机与笔记本,俨然一个军事记者的模样,奔走于各乡镇和机关单位,到训练和抢险救灾的一线去,写人写事,写那些在尘土中闪着微光的瞬间。稿子虽常见报于市级媒体,却始终无法叩开《解放军报》的大门。那时的我,听惯了种种传说:要想在军报上登稿,非得找关系、走后门。直到那几封信的到来。
那是几位军烈属寄来的信,他们诉说着村里民兵在“助耕帮种”活动中帮扶一阵便不了了之的失落。信中没有怨恨,却满是无奈。我看后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夜,我连夜写下《为军烈属服务要务实、持久,不能图形式、一阵风》的读者来信寄往《解放军报》。不久后,报纸刊发了全文。我非常激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我在军报上见报的第一稿,且是要闻。更意外的是,文章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我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军人和军烈属的来信,有感谢,有期盼,也有鼓励!我明白了:写作并不只是“发表”的喜悦,更是一种与社会共鸣的力量。那种被理解、被信任的感觉,比任何荣誉都自豪。
深入生活是写作的源头活水。记得有一年,部里针对新时期民兵、预备役人员外出务工日益增多的现实,开始探索一套加强动态管理的新路子。我意识到这其中藏着一个值得深入的课题。于是,我用二个多月的时间深入到九个乡镇的三十六个村委调研,利用节日组织回乡民兵召开了3次座谈会,写出了《新形势下加强民兵动态管理》的调查报告,并在《解放军报》二版头条刊登,占了整整半个版面,那是我在军报上刊登的最长的一篇文章。稿子见报当天,军分区首长就打来电话祝贺,语气里满是喜悦。他问我,是请了哪位编辑帮忙刊发的。我一愣,只能如实回答:“没有托人,也不认识哪位编辑。” 首长沉吟片刻,叮嘱我:“那也要记得感谢人家。”后来,我辗转得知,那篇稿子是由龚志华编辑编发的。为表达谢意,我挑选了一幅当地产的夏布小绣品和一本《傅抱石纪念册》,连同三篇新稿寄去。不久后,包裹退了回来,小绣品和纪念册被原封不动地寄回,只留下那三篇稿子。我突然明白,文字之间的惺惺相惜,也是一种无声的尊重。后来这篇文章在解放军的征文中荣获二等奖,李德生上将亲自为我颁奖。
当然,稿件采用有时确实要借力。1997年,全国新闻单位乒乓球赛在我所在城市举行。《解放军报》派队参赛,我得知后,立刻联系他们的领队——时事部副主任许佩臣大校。我邀请他一行来部里座谈,介绍基层民兵预备役工作开展情况,并主动请缨承担赛事报道任务。一周内,我在军报上连续刊登了九篇报道,打破了省军区在一周内的上稿纪录。那次之后,我与《解放军报》建立了联系,后又在《今日故乡》栏目发表了《乡村崛起工业长廊》、《农民夜校书声朗》、《我的一段情》等三篇反映家乡改革巨变的散文。
有时机会不是天降的,而是你在黑暗中摸索的那股子韧劲。
投稿之路,有时也带有一点投机性。记得1998年秋,我有幸赴北京参加全国抗洪抢险表彰大会暨文艺晚会,顺便参观《解放军报》社。我带着5篇精心打磨的稿子,本想当面呈给版面的刘主任。那天,编辑部里人头攒动,主任编辑在办公桌前认真审稿,读完便把大多数稿子放在桌上的资料盒中,少数稿件却放进了抽屉里。这个细节被我注意到了。我站在人群后,看着那只抽屉,忽然心中一动——也许,能进抽屉的稿子,就有机会刊登。下班铃响,人群散去。我故意捱到最后,趁没人注意,我悄悄把那5篇稿子塞进了半开的抽屉缝。一个月后,这5篇稿件竟陆续刊登在军报上。那一刻,我欣喜若狂,或许命运有时真的偏爱那些执着到有点倔的人。
写作有时也有状态好坏的问题。而写作的井喷期,则是积累、机缘与状态的叠加。“三讲”教育期间,作为组干科长,我常常要比别人先学一步,多思几分。那时我刚晋衔,心情特别好,写作状态也出来了。连续写下《少应酬,多学习》《领导干部要常坐坐矮板凳》《离任是一面镜子》《共产党员平时要看得出,关键时要站得出》《有书趁早读》等八篇稿件。五个月内,这八篇稿件全部以要闻形式刊登在《解放军报》上,其中《有书趁早读》还获得了征文三等奖。南京军区宣传部因此点名表扬,我也因此再次荣立三等功。那一时期,我几乎每天都在文字里耕耘,在灵感的河流中畅泳。
1998年,《国防法》颁布一周年。我与地方宣传部的廖海金合作写了一篇新闻特写,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给《人民日报》。当日傍晚,编辑刘士安来电核实稿件后,告知次日刊登。我整夜未眠,清晨守在邮局门口,翻看报纸——没有。第二天仍然没有。直到第三天,我终于看到那篇千余字的文章出现在第四版。原来,前两天因中央领导会见外宾的文章占了版面而被推迟。此后,刘士安编辑又陆续采用了我数篇稿件,而我从未与他谋面。文字的缘分,大抵如此,重在心灵的相逢,而非面对的寒暄。
2000年,我所在的军分区掀起科技练兵的热潮。那一年,我结识了中央电视台军事频道的朱登玲记者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国防时空”的刘记者。我抓住机会,与他们交流选题方向,精心采写。当年,在央视用了三条电视稿件,在“国防时空”播出六十多篇。有一阵子,每天清晨我都准时守着收音机,听到自己文字被播出的那一刻,像听到另一种生命在延续。
写作是痛苦的,也是甜蜜的。那些年,我几乎每天都写到午夜十二点。思路卡壳时,我苦思冥想而不得,有时却在梦里找到出路。记得有一夜,我梦中顿悟,猛地惊醒。凌晨三点,我披衣起床,提笔把梦里的灵感记下。妻子被惊醒,迷迷糊糊问我:“你不用睡吗?”我笑道:“灵感来了不写,天亮就忘了。”她无奈地摇头,而我,依旧在台灯下奋笔疾书,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写作之路,也是孤独的跋涉。你要忍受拒绝的冷淡,也要承受自我怀疑的折磨。但当稿纸上铺满文字,当报纸寄来那份薄薄的样刊,你会忽然觉得,所有的失眠、等待、奔波,都是值得的。
四十多年过去,我依然在写。写自己,也写他人;写故乡,也写时代。有人问我:写了这么久,你都退休了,还图什么?我笑着说:图一份执着,图一份心安,图一份快乐。文字,是我与心灵对话的方式;投稿,则是我把心意放飞的途径。无论它落在哪片天空,只要曾真诚地飞过,既使未留下痕迹也不付此生。人生像写作,总有平淡与起伏。我已不再计较有没有人读懂,只愿笔下的每一行,仍能让我心里亮一点。在文字的路上,我已不再年轻,却依然愿意,做那个深夜伏案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