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人烟”,其实那就是人间最早的气息。有人在,就得起火做饭;有火的地方,才有了生活。人烟稀的地方冷清,人多烟旺的地方就热闹,那便是古人笔下“家家杨柳,户户炊烟”的景象。小时候,我最喜欢傍晚看炊烟,那一缕青烟一上天,就觉得一天算是圆满了。
在我记忆里,炊烟不只是饭熟的信号,更像村子喘出的第一口气。那气息温温的,带着柴火香,也带着家的味道。每到傍晚,一缕淡烟从屋顶升起,直上云端,又被风轻轻拂散。天地之间有了那一点蓝灰色,就像在告诉人——有人在生活。
故乡在沉泽湖边。夏天傍晚,湖水被夕阳染得发亮,田里的青蛙叫成一片。我常站在湖西岸的高坡上,看屋顶在霞光里闪光,一缕缕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起。那烟既不急,也不慢,先是直直地上,继而在半空轻轻舒展散开,和暮色混在一起。那时候的村庄,静得像在呼吸。每当这时,我总想起陶渊明的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种淡远、温柔、又让人心安的意境,就是我记忆里的故乡。
炊烟,是母亲忙碌的影子,是父亲回家的脚步,是一家人围坐的团圆。太阳刚落山,牵牛的爷爷从田头回来。人走得慢,牛也不急。老牛低头去咬路边的草,爷爷轻轻抖缰绳,牛不理。直到竹条轻轻一挥,牛才抬头,嘴角还挂着几根青苗。那一幕,在暮色里安静又温暖。
田埂上,荷锄的汉子们跟在后面走来了。他们一般光着上身,腰间掖条发了黄的长巾,身子一律被太阳晒得黑亮。从他们那粗糙的脸上很难看出他们的实际年龄,但他们肩上的锄头却不会作假,那锄柄被捋细了许多的,一定是长者。他们当中有的当了父亲,有的还打着光棍。有媳妇的人心里很急,但脚下却不敢急,因为怕别人说自己想媳妇。
离村越来越近,炊烟也越来越浓。空气里混着米饭、辣椒、香油,还有淡淡的柴火味。鸡鸣狗吠、刀板拍击、妇人的呼喊,一声接一声,构成了村庄的傍晚。
“明仔——回来吃饭喽!”“么妹——快点,菜都凉了!”那声音飘过田野、穿过竹林,是一天中最亲切的召唤。孩子们三五成群跑回家,脚上沾满泥巴,笑声一路滚落。抬头一看,屋顶的烟就是家的方向。对一个饿着肚子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那一缕烟更让人安心的呢?
我的童年,总是和炊烟一起长大。放学回家,只要看见屋顶冒烟,心里就踏实。那说明母亲正在灶前忙,锅里有饭香,柴火在响。记得有一年端午前夕,父亲带我上山砍柴。傍晚下山时,挑着沉甸甸的柴禾,我累得快走不动。远远看到村头升起一缕青烟,那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仿佛已经闻到粽叶的香,也听见了家里的笑声。那一刻,脚下忽然有了力气。那一缕炊烟,就是家的灯,是童年全部的方向。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城市里也有烟,可那烟是冷的——从工厂、汽车、餐馆里冒出来,没有柴草的味道。夜晚望出去,霓虹闪烁,却少了那种轻柔的烟气。城市的烟太硬,不会让人心安,只会让人想起远方的家。
夜深时,我常在记忆里回到那片湖边:夕阳低垂,村庄安静,炊烟缓缓升起。爷爷在牛栏边拴绳,母亲添柴,父亲在屋外洗农具,孩子们在门口追逐。那一切都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模糊又温暖。
如今,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我还是喜欢在傍晚站在村口,看那久违的烟又一次升起。只是,那些站在炊烟下的人,有的白了头,有的走远了。风一吹,烟散了,却没消失。它进了泥土,进了稻草,也进了我们的心里。
炊烟,是人活着的气息。只要心里还有那一缕烟,还记得家的味道,就不会真迷路。夜幕落下,湖面安静。村庄在薄烟中慢慢呼吸。远处似有呼唤,那是母亲的声音,也是童年的回响。炊烟袅袅处,依旧有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