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只在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里见过。那是照相馆拍的半身照,她坐在木凳上,齐耳的短发梳得利利索索,两只眼睛又亮又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对小酒窝,很干净、很朴实的那种美。
奶奶是李家大祠富人家的独生女,辈分高,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人见着她,都要恭恭敬敬叫声“姑姑”。她没出嫁前一直住在城西芦洲上的祖屋里。我记事的时候,那栋大屋子里已经住着三户人——奶奶堂哥一家和两个堂侄。大屋左边有棵老香樟,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夏天站在树底下,一阵风过来就凉丝丝的。屋顶竖着三对马头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天井四周绕着长廊,地上铺的青砖被人踩得亮得像打了蜡似的,走上去脚底都要打滑。奶奶小时候是被捧着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有一群人照应、疼着。
奶奶其实是母亲的养母,我按辈分该叫她“外婆”。可从母亲怀我的那天起,她就跟亲奶奶商量好:“孩子随母姓,叫我奶奶。这样,孩子心里不分远近。”现在回头看,这话里有善良,也有通透。
奶奶特别疼我,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母亲说,我出生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怕我饿,忙着兑米糊喂我。我连吸的力气都没有,她就用小勺一口口喂,眼神里满是心疼。我出生时头上顶着个软包,像小牛角一样,医生说会慢慢消,可奶奶始终不放心,天天早晚用掌心轻轻揉。坚持了大半年,那包真的慢慢下去了。
我小时候胆小,怕响声,常半夜被惊醒,一哭就停不下来。奶奶听见就立刻坐起来,把我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背,一边念佛号。她的手心总有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常年捻佛珠留下的味道。我常在那檀香味和轻轻的拍打声里重新睡着。
奶奶信佛,但不是那种迷信的,她的信仰藏在生活里。每逢初一十五必上香、吃斋,从不间断。她常跟我说:“做好事不一定等着神明看,自己心里要有敬畏,才不会做亏心事,也才会怜悯别人。”
年轻时的奶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一个也没答应,直到遇见爷爷——一个孤儿出身、英俊踏实的木匠。那年爷爷来她家做木工活,做出来的柜子桌椅又稳又漂亮,人勤快,天不亮开工,天黑了才收工,说话不多,但做事非常认真细致。奶奶就是看上了他那股踏实劲。
这桩婚事当年可是让人议论了好一阵: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嫁给个没爹没娘的木匠,很多人替她“不值”,觉得她傻。可几十年过去,她从没说过后悔。她常笑着说:“人不能只看出身,要看他是不是对你好。”爷爷也确实没辜负她,一辈子宠着她,把苦活累活都自己扛。
奶奶的善良,是那种骨子里的。那时大家都缺吃少穿,只要有乞讨的人上门,她从不关门。有饭就盛一碗热的;没饭也会分半碗自己家的给人。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冬天,有个安徽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乞讨,冻得直抖。奶奶又心疼又着急,把她们迎进屋,腾了偏房住下,找干净衣服给她们换,每天做热饭给她们吃,一直留到天气回暖才让她们走。后来浙江的养蜂人来村里借住,奶奶也收留了他们大半年,不收租金,还帮忙照看蜂箱。别人说她傻,她却笑着说:“人家有难,我们能帮就帮,帮助他人是为自己积福。”
奶奶常教我:看到别人推板车上坡,要上前推一把;老人提不动东西要上前接一接;挑担子的人累了,帮他换个肩。这些虽然都是小事,但别人却可能会记一辈子。有一次她带我赶集,往回走时我又累又渴,几乎走不动了。突然一辆货车在旁边停下,司机探头喊:“大娘,上来吧!”奶奶拍拍我的手:“看吧,善有善报不是玄乎的,就是这么来的。”那时我似懂非懂,后来才明白,她说的“善报”,其实是人性中的真、善、美相互传递。
她常说:“人心放宽,家门就宽。”家里做了艾米果、麻圆、煎乖这些点心,她总想着分邻居一份。她亲手栽的三棵水昂李树,春天开得一树白花,夏天结满金黄的果。村里孩子眼馋,天黑了就来偷摘。奶奶从不吼人,只在门口轻轻说:“慢点,别爬太高。”孩子们吓一跳,她却摆摆手:“摘吧,果子熟得要掉了,就是别摔着。”孩子们非常开心,笑得像过年一样。
奶奶的结拜姐妹很多,有的在二三十公里外的山里。那年月没交通工具,她只要有空就穿布鞋、挎布袋,天不亮就带着我出发。一路上教我认野草、分草药,说得头头是道。太阳升起来,她从布袋掏出两块冷红薯,我们边走边吃,她脸上总是带着那种轻松满足的笑容。
二妹出生那天,奶奶正陪上海来的结拜姐妹逛街。那位“上海姥姥”穿旗袍、戴手表,是乡下少见的时髦模样。母亲临盆时多亏邻居帮忙,等奶奶赶回家,二妹已经出生了。上海姥姥特别喜欢,留下了厚礼,还送了十个搪瓷水杯,二妹也得了个“上海姥”的外号,一直叫到如今。奶奶抱着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这孩子命里带福。”
奶奶懂乡间的礼数,也通草药,是村里的“主心骨”。谁家办红白喜事,她第一个上门帮衬;姑娘出嫁,都来请她定规矩——红盖头何时揭、拜堂用几炷香,她记得分毫不差。村里人都说:“她懂事多,会做人。”她还会治“杨梅疔”,老家方言中的“杨梅疔”是一种长在人体腹部比痱子稍大的疹子,痛入骨髓。她把缝衣针烧红消毒,穿上丝线,轻轻刺破挑断,哪怕病人痛得大汗淋漓,她也不怕脏、不怕累,也从不收钱。
村里有人为争地争水闹矛盾,也都是把她请去评理。她一句:“水往低处流,人往和处走。我们同根同簇、相里相亲,大家各退一步。”就把吵到脸红的两家都说和了。村里人大都看奶奶的面子,同时也体现了奶奶处理问题时的情商。
小时候走在路上,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报父母名字常没人知道;报爷爷的名字也不一定有人认得;但只要一说奶奶名字,十里八乡都笑着说:“哦,是李大娘家的娃!”当时,我心里那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晚年的奶奶身体不好,却依旧乐观。她喜欢在黄昏时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眯着眼说:“太阳要落山了,看着它,就像看到了自己。”我曾问她:“奶奶,你做了那么多好事,真的信‘善报’吗?”她笑着摸我的头:“报不报,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的时候心里快乐。”她这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举动,但那份善意像灯一样,慢慢照亮了别人。
后来我离家工作,在城市里见人推车上坡,总会想起她的话,忍不住上前搭把手;做领导的那些年,遇到困难与诱惑,就会想起她那句“人要有敬畏,有敬畏才懂得怜悯”,于是尽力公正清明,为贫者助力,为弱者发声。有人说我心善、正直,说我给单位带来了“清新空气”,可我知道,那不是我有多好,是奶奶的光,一直照着我走每一步路。
奶奶走的那年,春天正盛,门前水昂李开得雪白。我站在她床前,看着她安静的脸,心里突然觉得,她不是离开了,只是换了地方,把她那点温暖继续带给别人。
后来我常梦见她。梦里的她还是老照片里的样子,穿着青布衫、黑布鞋,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放着刚蒸好的艾米果,还冒热气。她回头冲我笑,笑得那么温柔。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我心里只觉得暖,又觉得酸。我知道,有些光不会因为时间久了就暗下去。奶奶的那点光,会一直照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