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由气味构成的。
这是我研究生毕业后工作的第二个年头。我在东南沿海的一座大城市工作。工作的地方位于市中心的边缘,公司不大不小,工资不高不低。我在离公司五站地铁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公寓。公寓里养了一只猫。不得不说,我挺享受现在的生活的——都市女性,学历可观,工资也足够养活自己。
或许是喜欢大城市独特的气味吧,我已经许久没回老家了。这天傍晚,我照常下班,从公司大门走到地铁站。这是我每天最喜欢的时间段,每当我经过路边的商场、学校,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其实我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也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身份。只是喜欢置身于人群,又带着疏离感穿过人群,好像我还在这个世界里。
当然,也是因为这人群中有不同的气味,熟悉的,陌生的。
我就这样想着,循着肌肉记忆路过了一所小学。正值初秋,开学的新鲜气被隐约燥热的秋老虎裹挟着,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学校里透出来的特有的书香气味都将我拉回了小学读书的时光。那时的我喜欢一放学就冲到马路对面的文具店,掏出口袋里的几个钢镚,精打细算着我该买什么东西。所以有好多次我都没有按时回家。没有按时回家,母亲就会摸到学校里找老师。每当这时,我又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马路对面——一阵不轻不重的责备过后,我仍然蹦蹦跳跳地拉着母亲的手,开开心心地回家了。是的,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我下次还是会照做。反正,之后他们也都知道,我只是喜欢在文具店多逗留一会而已。
这天下班后,已经离小学放学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校门口没什么人。马路对面也正好有一家文具店。我突发奇想走到文具店门口,推开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咚咚作响。店内空间不大,各种文具、书本、零食将铁架子摆得满满当当。我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每次我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做这个动作。我走到放满各种花花绿绿的笔的架子前。店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学生,还有一个似乎是店主的女人正坐在收银台里面摆着简单的晚饭。
小姑娘,要买些什么?女人抬起头,招呼着我,带着淡淡的笑容。
啊……就买几支笔,还有书。我盯着面前架子上的笔,回答道。我这才仔细地看起架子上的笔。小时候的我总是捏着手里的几个铜板,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头顶颜色鲜艳的笔,上面雕着金属色的花纹。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买下好多好多支笔了。于是我拿起了架子上的一排荧光笔。我又拿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怀里被填得满满当当,我才走到收银台前。花露水夹杂着木质香的气味扑来,是我的母亲也喜欢的味道。女店主穿着一件薄纱质感的白衬衫,长袖的。她的面庞清清瘦瘦,一直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觉得亲切。正要付款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攥住我的手,抬起头对我说,姐姐,你的皮肤好白呀。姐姐,我们店里还有好多好多书,喜欢可以买哦。她的眼睛像紫黑色的葡萄一样滴溜溜地转着,然后甜甜地笑了。
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对某些事物产生好感的理由很简单,就像想要逃离某些地方的理由也很简单一样。于是从那天傍晚起,我决定我要经常去这家文具店逛逛了。
也或许是因为,店内的老式香薰的气味,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一直都很喜欢这样的香味。自幼年记事起,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南方小镇的一栋老小区里。整个屋子加起来大概只有六十多平。不管是夏季还是冬季,屋内都弥漫着湿气。母亲时常在屋内点香薰。母亲常说,木香味可以去湿。她经常这么说,我便没问为什么。她也喜欢在我的洗澡水里滴入老式的花露水。我很喜欢这种味道,便在水里多泡一会。泡久了,母亲便推开浴室门给我递换洗的衣物。她也会来和我聊天。聊的内容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但她几乎什么都聊。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嗯嗯”地应答着。她仍和我聊。
所以那时,母亲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啰嗦的形象。每当看到动画片里出现啰嗦的妈妈的人物时,我总是持深深的赞同。但关于我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母亲一手操办的。所以我也依赖她。
至于父亲,记忆中我并没有和他说过多少话。我一直有点怕他。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在喝酒后和母亲争吵。也或许是因为他动不动就把母亲推倒在地。后来我才发现,关于对他的印象,都间接地来自母亲。我也发现,我并没有怎么和父亲单独相处过。
起初我不敢和他单独相处,因为我怕他也会动不动把我推倒在地。直到有一天晚上,已经快十二点了。我正窝在床上写日记。卧室门突然被推开,先是一股酒精味,然后是父亲的声音:“怎么还没睡?”“我……我在写东西。”我支支吾吾地,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暴打。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说了声“好”,然后又轻轻把门关上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和父亲相处还不错。他没有管我偷偷熬夜,也没有偷看我写的日记。不像母亲,时不时问我会不会写日记,藏了什么秘密不给她看。
其实我也没什么秘密。但我喜欢写日记。因为只有在日记里,我才是正确的。就像拍电视剧,我是导演,是编剧,我可以自由地以我的视角为中心编写我想要呈现的故事。如果真要问我有什么秘密,那也只是,我喜欢在父母亲争吵时躲在房间里写日记。我也喜欢听他们争辩的内容,然后写在日记本里。我感觉我像个法庭上的判官,客观地分析他们话里的对错。其实更多的是吼叫。于是我每次都不理解,为什么书中常说的“大家都有错都要改正”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不懂?我只得偷偷地把这些话写进日记里。等他们吵累了打累了,就各自到房屋两边的角落里蹲着。我不清楚他们还知不知道我也在这套房屋里。但我清楚,只有日记本知道,我还在这个世界里。
或许是因为时常熬夜写日记的缘故,我长得并不高。母亲倒没有不高兴,反而说,女孩子不要长得太高,不然以后不好找男朋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小小年纪就架起了近视眼镜——倒是给街坊邻居留下了刻苦学习的好印象。
不过我在学习方面也确实蛮争气的。几乎每次期末考试,我不用花太多时间复习,也能考取班里第一。毕竟,我一直觉得,比起琢磨父母亲总是因小事起争执的原因,还是琢磨考试题的答案容易得多。也或许是因为待在卧室里安静地写作业让我感觉很舒服。母亲说,每次看见我在房间里乖乖写作业,她就觉得她没和父亲白吵。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一直住在这幢老旧的单元楼里。楼房年岁已久,衬着父母的争吵声。盘子碎裂后将皮肤割破,随后是血腥味。吵到激烈之时,偶尔会有邻居来敲门。几句咕哝声之后,门被啪地关上,然后继续吵。
起初,我试着劝阻过他们。我学他们一样突然大哭,学他们一样将碗摔在地上,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结果都是他们两个突然联合起来训斥我。我便躲到房间里去。血的腥气裹着南方房屋特有的潮湿味弥漫在我的身边。我时常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回答我。但血腥气又告诉我我还在这个世界里。突然有人在屋外敲我卧室的窗户的声音也告诉我我还在这个世界里。我打开窗户,露出一点点缝隙。夏天的热气一点点透进来,还有槐树的香气。是楼下的一位叔叔。大人们都说他刚从名牌大学毕业,工作很厉害。叔叔说,下次你爸爸妈妈再打架,你就告诉叔叔。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黑色框架眼镜和胸前的黑色西装领带。然后他从窗户缝隙里摸了摸我的头,给我递了一包零食。零食最下面有张纸片被压着,上面写有一串数字。
那个夜晚我是带着满嘴的开心果的味道躺到床上的。父母终于停止争吵,取而代之的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我将卧室的灯关掉,房间门底下的缝隙透出光。他们一直没睡。酒精和血腥味还未消散。争吵声随时可能再次响起,我警惕起来。我也听到头顶传来的弹弹珠的声音。其实这段时间我总是时不时听到楼上弹弹珠的声音。很多时候,弹珠声和父母的争吵声夹杂在一起。我不免疑惑,楼上住的也是小孩吗?听到楼下吵架怎么还有兴致玩弹珠?后来我又在电视上看到,弹珠声是老房子里的霉菌腐蚀水泥导致的。但也可能是楼上有小孩在玩弹珠。我终究没有去深究,也不知道楼上住的是谁。
就像这天晚上我带着警惕心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醒,看见母亲依旧在大热天穿着那件长袖的白色衬衫,为了遮盖她身上的淤青。她也喜欢穿深色长裤,正好遮住她腿上被剪刀戳的洞。她说是她自己戳的。街坊邻居大多没人会深究她到底为什么这样穿——只会觉得奇怪,然后一眼带过,或者客套式地问一句,你不热吗。
这天早上母亲又点了香薰。早餐是简单的粥和炒蛋,吃完母亲就要送我去学校,然后再去上班。其实我讨厌喝粥。我讨厌没有味道的浓稠的粥水和米粒被咽入喉咙时涩涩的口感。我跑去厨房,往粥里加了两勺糖,然后快速地把白粥喝了下去。
“好好的蛋又不吃。”母亲在我端着空碗走到厨房收拾时,抱怨道。
“不想吃。”我回复道。毕竟我不管做什么好的坏的她都会抱怨几句,所以我怎么回她也无所谓。然后我回头,看见母亲正坐在饭桌前端着碗扒粥。那是我第一次仔细直视母亲的脸。我看见她垂下来的双眸,和眼眸底下的黑眼圈,还有脸上的雀斑和淡淡的沟壑。我一直记得母亲的长相。可我不知道究竟如何形容她的长相。
这个早晨安静得可怕。没有血腥味和酒精味。父亲还在卧室睡觉。我闻着木质香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后来长大后的每个早晨,我都没有喝过粥。
这天晚上下班后,我从文具店出来,径直坐上地铁回到家,准备晚饭和明天的早饭。冰箱有各种各样的食材,还有公司里隔壁桌的同事送的乳酪蛋糕。同事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已经结婚了,并且看上去似乎不错。她总喜欢在午休时间和我聊她老公,一会说她老公赚了很多钱,一会又吐槽她老公很晚回家还一回家就打游戏……有时我会在她吐槽老公后附和几句,结果被她回嘴说,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有点小毛病。我见过的哪个男人没有点小毛病啊,哈哈。然后她用戴钻戒的手抽起桌上的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又用手抚了抚锁骨上昂贵的红宝石项链。红宝石下面压着的是她锁骨上淡淡的红痕。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谈过恋爱了。我不清楚她来自哪里,不清楚她大学读的什么专业,却很清楚她的老公赚了多少钱,给她买过什么礼物。她也会时不时分给我她老公买的小吃。
这天夜晚,准备好了明天早上要吃的三明治,我躺在床上,在床头就着黄色的暖光点燃了香薰。像小时候母亲喜欢的味道。猫咪跳到我的身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我陆续经历过的两段失败的感情。我好像从来没有学会过怎么和男性相处,也总愧疚于我似乎辜负了他们的真心。其实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对我付出过真心。不过未来总会有一个很爱我的男性从天而降吧。我确信。我打开手机,点开朋友圈,看到同事姐姐发的和老公晚上逛街的照片,文案里配上可爱的符号。我又关掉手机,阖上眼。香薰的味道让我很快睡着了。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在堆满碎裂的玻璃片的老房子里抱住父亲的腰。爸爸,不要走。然后是母亲的尖叫声。我也近乎尖叫着说,妈妈,不要吵了。可是她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样。我举起桌上的手机。母亲突然拦住我说,不要报警。随后拖把棍子落在她身上。她晕了过去。我尖叫又沉默。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我在手机上拨了几个号码。但始终按不对数字。老房子的木门被父亲重重地推开,又重重地关上,又被风吹开,然后就再也合不上了。镜头又转到了我的十八岁。我考上了好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回家。那个暑假母亲换上了碎花背心裙。父亲拿起一本书,坐在餐桌前有模有样地读起来,然后抿了一口酒说,我也要好好读书咯,可要给我闺女以后的同事和丈夫留个好印象。然后母亲也跟着咯咯地笑。我松了一口气。梦里一直有木质香伴着我。好像有了这香气就会让我忘了那血腥味和酒精味。
第二天早上照常到公司上班,隔壁桌一直没有人来。对桌的男同事说,这位姐姐突然请了好几天的年假。没有人知道她请假的原因。一整个上午过去了,办公室里只有键盘被敲击的声音。
真是没想到,隔壁桌没人,这一整天我竟有点百无聊赖。我这才意识到,平时上班除了那位姐姐会经常和我说说话,其他人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们这个办公室里几乎都是男性。我也学不会主动和他们打交道。只是忽然想到同事姐姐戴的那条红宝石项链,或许是因为昂贵的缘故吧,总觉得它像一滴红血。终于熬到下班,像往常一样穿过人群朝着往地铁站的那条路走去,不知不觉又路过了那家文具店。用些力才能推开面前这扇玻璃门。风铃再次叮咚作响的声音让我觉得熟悉又诡异。店里的木质香气倒是依旧。
女店主不在收银台。已经晚上了,店里也没几个顾客。我径直走到店里最靠墙的堆满书本的铁架前。抽出一本在面前的书,书本里积着的纸屑纷纷扬扬地泄露出来。我抹了抹手指上的纸屑。这种滞涩感通常很难去除。然后酒精味突然从角落里飘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也随之从角落里响起。
原来在书架最里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与其说坐着,不如说他几乎横躺在了角落的藤椅里。“买什么自己看。”他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又稍稍抬了一下略显臃肿的身体。那张有点发黑的藤椅也跟着“嘎吱”叫了一声,如同男人的语气一样粗粝。
那是我害怕的语气。因为它让我想起父亲。我极少和他独处。只记得那几次,他总简单地问我晚上要做什么,然后沉默地合上房门。然后又突然推开房门质问我为什么连吃完晚饭的碗都洗不干净。然后又沉默。情绪像夜晚最深处的角落。很多年后我不敢向他人寻求帮助,也不敢主动同陌生人交流,因为我害怕他们会突然质问我为什么不用双眸长久地直视他们。可我也害怕每个突然出现的角落,怕它突然把我吸进去。
于是我避开角落里男人时不时抬起的目光,继续浏览书架。窗外的夜色也更深了。我的镜片不知为何被蒙上了一层碎屑。我伸手擦了擦镜片,碎屑被堆积到镜片最底下,被头顶的白炽灯反射出淡淡的金光。我低头翻开在书架上随机抽出的书。一段文字映入了我的眼帘:沉默并非空无。沉默是某种存在,是一种具有历史与声音的在场。作者,安妮·卡森。
于是我想起了这二十多年里我一次又一次的沉默。在老房子里听见父母的吼叫声时我沉默。看见母亲腿上的伤口时我沉默。在迷雾一样的早晨咽下讨厌的食物被父亲骂时我沉默。放学后待在文具店里抬头看漂亮的圆珠笔时我沉默。我在夜晚沉默地解完数学题,又躲在被窝里沉默地写完日记。长大后出席公司聚餐,我也沉默着拿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是辛辣的,从喉咙辣到胃。真不好喝。我低下头。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原来酒是这个味道啊,我想。迷迷蒙蒙的酒气让我想到了那个被父亲灌满酒气的童年。原来那个被酒气灌大的小女孩长大后成了这个模样。我不喜欢我这个模样。所以我一直依赖着母亲点的香薰。
我合上书本,瞥了一眼躺在角落里的男人。长久的沉默使得我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所以角落里隐隐约约飘出的酒精味几乎让我作呕了。好在这时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吃点我刚洗的水果。”我回头,是女店主。依旧穿着她那件薄纱质感的衬衫,手上端着一碗青葡萄。她的脸很白,眼睛大大的,向下的眼尾处带着浅浅的纹路。
她又给我递了一份手抓饼,“我看你一直在看书,饿了吧?喜欢看店里的书的话以后可以经常来看。阿姨我最近在学做手抓饼。边上的学生都说好吃。我还想把它上外卖平台,可惜我不太懂这些程序。”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我需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我怕它会像傍晚短暂的炊烟一样飘散了。我咬了一口手抓饼,对她点了点头,“好吃。阿姨我可以帮你研究外卖。”我努力挤出大大的笑容,想让她觉得我不是在说客套话。然后她也对我笑。
这时角落里的藤椅又“嘎吱”叫了一声,随后是男人清喉咙的声音。“乖乖在店里看店就行了,非要搞这些有的没的。”男人的声音带着侵略性。即使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说,我的身体也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也想要多做些工作啊。总比你把钱都买来喝酒好。”女店主的声音依然轻轻的,但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男人可怜的尊严。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男人猛地站了起来,酒精让他的动作有些晃荡,但怒气却稳当地指向将要讨伐的目标。
“你他妈再说一遍?”他几步就跨到女店主面前,手指头几乎就要戳到女人白纸一样的脸,“老子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轮得到你放屁?这店要不是我当年出钱,你早就喝西北风去了!”“你的店?”女人好像也被这句话点着了,一直微微佝着的背一下子挺直了,“这店是我爸爸留下来的!你出的钱都倒酒瓶子里了!”“擦!”男人被彻底激怒,骂声炸开。女人手里的那碗青葡萄被他一把扫掉。瓷碗的碎片在地面炸开,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青色的葡萄滚了一地,被男人一脚踩烂。汁液溅开的瞬间,我想到了童年的老房子里的鲜血。店内的其他几个顾客也察觉到异样,纷纷围了上来。男人将女人一把推开,“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在家里打就算了,还要到店里来打?把别人都招来看?滚!”他对着女人嘶吼,女人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她的眼圈通红,然后用已经颤抖的声线说道,“我打过你吗?还不是你一直在打我?”这句话又尖又颤,把屋内的檀香味都刺破了。
趁男人再次伸出手抓住女人之前,我将我的身体挡在女人面前。“你别动她!”我的声音冲出,细得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男人的动作停住,通红的眼睛眯起来,“哪来的小丫头,只会不付钱白看书,关你屁事?”他向我逼近,带着浓重的酒味混着浑浊的汗味,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后退,小腿撞到桌脚,一阵生疼。“看什么看!都滚!”男人对着我背后的玻璃门吼了一声,而那道玻璃门则像是形成了一块天然的电视机屏幕,引得门外的人观看。男人越逼越近,我下意识撞开玻璃门,朝店外倒去,眼前突然漆黑。男人将玻璃门踢开,像从前父亲一脚踢开我卧室脆弱的木门。他扬起手向我挥来,我猛地闭上眼。
好在就在那巴掌要落下来的时候,一只干燥却有力的手从后面猛地拽了我一把。“搞什么名堂!欺负女人,你还是不是个人!”拉我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穿着老式汗衫,嗓门洪亮。“我好几次路过你们店门口,看见你就觉得不对劲!”他把我护在身后,用蒲扇指着男人。男人似乎也被大爷的气势震了一下,安静下来。而女店主哭着从店里出来,踉踉跄跄地从背后抱住男人。令人作呕的酒气使我有点晕,我举起手机。
这时,店里的小女孩跑过来抱住我的腰,抽泣的口吻连带着我的腰也颤了一下。“姐姐,不要报警好不好?”
我缓缓低下头,愣怔地看着她。“姐姐,不要报警。我不想没有家。我不想爸爸被抓走影响我的未、来。”
小女孩抬起头看我的眼睛像黑色的珍珠,被水珠反射出光。她将“未来”两个字咬得很重,重得我不敢相信这两个字是从这么小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重得我也要跟着落泪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座城市哭。
而今晚的月亮却是很亮。我放下手机,抬起头看向月亮。月亮像个巨大的嘴巴一样张开着。童年的我无数次在窗台上看月亮。有时它隐入云层。有时它突然睁开眼睛。曾经,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里,我听着父母亲的争吵声,听着母亲的唠叨声。母亲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母亲说,不要告诉外面的人。母亲说,为了你,我甘愿被你爸打。再后来我读了大学,家里便再也没有酒精味和香薰味了。母亲也换上了她最喜欢的碎花裙子。母亲说,她赌对了。
赌对了什么?我该松一口气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的月亮像巨大的嘴巴一样审判着我。等争吵声终于平息,等人群慢慢散去,我在文具店门口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说,好好读书。然后我又沉默。
我想起童年的那个夏天敲我窗户的声音,想起窗户缝隙里透出的热气,想起窗户外的那副眼镜和那条领带,想起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我现在摸小女孩的头一样。我想起那个枕着开心果味入睡的深夜。
我突然发觉,那个夜晚,只有开心果味,没有木质香气,更没有血腥味和酒精味。
于是我赶忙回到公寓。翻开书柜里保存的儿时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写着数字的字条,也夹着我将近二十年的沉默。是的,我还在这个世界里。
窗外带来一阵清风,秋天要正式来了。就像我在那个南方小镇的夏夜无数次期待秋天的时候,总会把房间的窗户推开,想把湿气和屋内的气味往外推。
可秋天终究会来。今年的秋天也会准时到来。秋天特有的凉爽的叶子味会把香薰味和开心果味一并淹没。一定。
我就这样想着,打开手机拨了纸条上那串号码。对面的电话是通的。
“叔叔您好,我是以前住在您楼上的小女孩。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