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尹玉桐的头像

尹玉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27
分享

苦菜花开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冀东唐城栗源村的春天姗姗来迟。

大地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小草像是怯生生的孩子,羞答答地探出了嫩绿的脑袋。阳面山坡的土地上、坝墙缝里,苦麻菜也悄悄冒出了两三片嫩绿的叶子。

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手提着柳条或荆条编织的篮子、粪箕子,手握除草用的小刮锄、勾墙缝用的的抹子,用泛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那一抹刚刚泛绿的苦麻菜,兴奋的一拥而上。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这不起眼的苦麻菜,才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珍贵的馈赠。

忽然,村西头老王家院子里传出一声声清脆的娃娃哭声。听到这哭声,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唉,又生了个苦菜花啊!”在那个温饱都成问题的岁月,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意味着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负担。

1958年,全国掀起大炼钢铁的热潮,处在长城脚下,滦水之滨的栗源村民也和全国人民一道,自愿将自家做饭用的锅砸了,投入到村东刚刚建起的小熔炉里。

村民们想,现在村里集体吃大食堂,也用不着自己做饭了,留着也没用,还不如砸了为“钢铁升帐”做点贡献呢。

等到了秋天,地里散落的那些赖以生存的白薯、玉米、豆荚,被人们随意用脚踢到沟里,“反正吃大食堂,捡也没人说好”。老人们看着心疼,直呼:“造孽啊!早晚得吃过当了”

果不其然,报应很快就来了。

第二年,冀东大旱,所到之处庄稼旱死的旱死,没旱死的又被害虫咬成光杆。秋天粮食大幅减产,集体库房里仅有的存粮很快就见底了。大食堂也办不下去了,各家各户只得恢复自己做饭。这下“吃过当”的人们连以前丢弃在垃圾场的的白菜帮子、菜叶子都视为珍宝,还把喂牲畜和当柴烧的玉米骨头、谷糠、白薯秧子甚至榆树皮都拿来碾碎蒸成了窝头充饥,这就是当时人们常说的“瓜菜代”。

老王家原本就有三男两女,如今又添一口,一家人愁眉不展,没有丝毫喜悦。之前,一家七八口人,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个新生命的降临,更让这个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父亲王老凿低垂着脑袋,坐在门槛上,闷声抽着劣质的老旱烟,烟雾缭绕中,满是无奈与忧愁。刚生产的母亲则脸色苍白如纸,无力地躺在炕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破旧的青色对襟衣衫。

心疼外甥女的姥姥,偷偷翻出压箱底的谷子种,起个大早去碾房,碾出了七八斤小米,小心翼翼地装进满是补丁的家织布做的布袋里。迈着她那双三寸小脚,颤颤巍巍地走了十几里山路,将小米送了过来。

看着襁褓中瘦弱的外孙女,姥姥喃喃自语:“外孙女啊,你可真是一朵苦菜花,咋这个时候来,遭罪哟!”

母亲说“孩子生下来了,得取个名字好上户口啊”。父亲没好气的往胶皮掌子做的鞋底子上,狠狠地磕了磕烟袋锅说道:“生在吃苦菜的时候,就叫‘苦花’吧,好养活。”母亲听了不满意了,喃喃说道:“女孩家叫‘苦花’多难听啊,咱村漫山遍野都是板栗树,就叫‘栗花’吧!”

靠着姥姥送来的小米,母亲精心加意地把它熬成香浓的米油,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翼翼地喂着刚出生的婴儿。

栗花长到两岁时,别家孩子早已在地上欢快地奔跑玩耍了。小栗花却还站不稳,只能爬行,更不会走路。

父母无奈,只能用被子把她围在炕上,防止她摔落。下地干活时,为了确保她的安全,母亲就拿个大篓子倒扣在炕上,把她罩在里头。

就这样,小栗花在父母的呵护下,慢慢长大。

等到栗花长到五六岁时,她还瘦得皮包着骨头,像一根脆弱的麻秸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不过,尽管身子骨瘦弱,小栗花模样却生得俊俏,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像黑色的绸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透着灵动劲儿,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精致漂亮的洋娃娃,村里人见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满是稀罕。

栗花上头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一家人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苦干,也仅仅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她十岁那年,母亲因为常年劳累,积劳成疾,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说一句话有时就得咳嗽半天。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连买药的钱都凑不出来,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父亲一下子仿佛被抽去了脊梁,整天浑浑噩噩,意志消沉。

十六岁的大姐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早早嫁了人;爸爸又无奈地把年仅十二岁的二姐,送给了邻村一对不能生育的老夫妻。

十岁的王栗花,只能辍学回家,洗衣、做饭、养猪、喂鸡,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帮衬父亲和几个哥哥。

俗话说,高山出俊鸟。几年过去,历经生活磨难的王栗花,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那白皙的皮肤,如同刚剥壳的鸡蛋,细腻嫩滑;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眼睛顾盼生辉,透着质朴与灵动,仿佛藏着星辰大海,一头乌黑自然的卷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更添几分迷人的韵味。

上门说亲的人差点没把门槛踏破,然而,王栗花心里早已有了意中人,就是本村张家小子二林哥。

他俩是小学同学,从儿时起,比她大一岁的二林就处处护着栗花。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

他们去学校上学要经过好几道小河,二林怕她受凉,无冬历夏总是背着她过河,有点好吃的总是留给栗花吃。二人两小无猜,日子久了情愫暗生,感情愈发深厚。

十八岁那年,他们私下里约定,等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就去领结婚证,结为夫妻,携手共度一生。

然而,命运总爱捉弄人。王栗花家里太穷,大哥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三哥也二十五岁了,却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有,家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好不容易有人给大哥介绍了个对象,女方父母张口就要两千块钱彩礼。在当时,这可是一笔巨款,足以让这个贫困的家庭望而却步。

父亲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

实在没有办法,父亲狠下心,托人给栗花找婆家,放下狠话:“谁能拿出两千块彩礼,就把栗花嫁给他”。

栗花得知后,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又哭又闹,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心里只有二林,怎么能嫁给别人呢?她甚至想到了自杀,以死抗争,可每次都被哥哥们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二林家同样家境贫寒,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看着栗花以死抗争,二林满心愧疚,紧紧抱着栗花,泪水夺眶而出,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心中默默埋怨命运的不公。

有一天,邻村的媒婆二大妈,带着一个三十多岁、头顶光秃的男人来了。

男人名叫付贵,家住在百里外的唐城市郊区,父亲是一个小工厂的厂长,母亲在附近供销社上班,家境还算殷实,又是家里独苗。

二大妈见了王老凿满脸堆笑,一张嘴就像抹了蜜:“栗花她爹,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付贵这孩子,虽然模样差点,但家底厚,人也老实,只要您点头,这两千块钱彩礼,马上就能给。”

父亲一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栗花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可在那个重男轻女、家境窘迫的环境里,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无力反抗命运的安排。最终,她只能被迫答应嫁给付贵。

栗花出嫁那天,二林疯狂地跑到栗花家对面的山坡上,看着一步三回头的栗花坐上迎亲的小吉普,用拳头猛捶着身旁的老栗树,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栗花……栗花……

栗花刚嫁到付贵家时,付贵还装模作样,表现得比较老实,该上班上班,按时按点回家,栗花本以为从此能过上安稳日子。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付贵从小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是当地出了名的二流子。当地姑娘都对他避之不及,这些年他早已把家底败得差不多了。

结婚后不久,付贵就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本来面目。

他开始沉迷于吃喝嫖赌,经常夜不归宿。后来,更是变本加厉,一不顺心,就对栗花非打即骂,把她当成出气筒。

栗花满心的委屈,却无处诉说,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落泪,泪水经常打湿了枕头。

农村人传统观念重,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况且栗花不久就生下了一双儿女。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栗花咬咬牙,决定为了孩子忍下去。

白天,她忙里忙外,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伺候公婆,一刻也不得闲;晚上,等孩子睡了,她还得熬夜做些糊纸箱,扎纸花等手工活,补贴家用。昏暗的灯光下,是她疲惫而坚毅的身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栗花的脸上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粗糙蜡黄,手上也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们成家立业,栗花也快五十岁了。

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心中的委屈和怨恨越积越深,曾经那个谁见了都稀罕的小洋娃娃,早已不复存在。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终于鼓起勇气,和付贵摊牌:“我要和你离婚。”

付贵一听,先是一愣,随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咱们这儿要平改了,平改后咱家能分四套楼,一套楼按一百万算,那可就是四百多万,这些你都舍得不要?”

栗花暼了一眼自鸣得意的付贵,斩钉截铁地回答:“舍得!只要能离开你,我净身出户,一分钱都不要。”

付贵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时逆来顺受的婆娘竟会如此坚决。他本以为,受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的栗花,为了这笔巨额财产,肯定会继续忍下去。

可他错了,栗花这些年受的苦,让她彻底看清了这个男人,也让她对这段婚姻彻底绝望,她渴望自由,渴望重新开始。

就在两人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夕,付贵上市里玩耍时被突然冲出的小汽车撞成重伤,生命垂危,而肇事者却逃逸了。

还好路人报警将他送往医院,处理事故的交警通过手机号码找到栗花,栗花和孩子们一起急忙赶到医院。

在医院里,栗花看着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付贵,心中五味杂陈。

一边是多年来所受的折磨与怨恨,身上那一道道伤痕仿佛还在隐隐作痛;一边是孩子对她的哀求,那一声声呼唤让她心软。

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栗花还是决定放下恩怨,四处奔走筹钱,救付贵一命。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一家家去求亲戚朋友,每一次被拒绝,她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但她没有放弃。

付贵的命保住了,他躺在病床上,望着疲惫憔悴的栗花,心中满是愧疚与悔恨。他第一次向栗花真诚地道歉,承认自己这些年的错误,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栗花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一刻,她心中的怨恨似乎也随着付贵的道歉而消散了许多,那些过往的伤痛,仿佛也在这一刻慢慢愈合。

孩子们看到栗花对爸爸细心照顾,以为母亲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能和父亲好好的过以后的幸福的日子。毕竟等房子拆迁后,就能得一大笔拆迁补助费,受半辈子苦的母亲再也不用为生活操心了。

可是没过多久,栗花和付贵还是离了婚。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和孩子们做了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生活几十年的家。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孤独,瘦弱的身躯却又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那是挣脱枷锁后独有的洒脱。

走在通往老家熟悉的乡间小路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板栗树,栗花的心中五味杂陈。

微风吹过,栗花那浓郁的芳香、沁人心脾,让她疲惫几十年的心灵瞬间得到了解脱。

板栗林里,小河旁,有她童年的回忆,有她和二林的点点滴滴。

虽然这些年历经磨难,但她心中依然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是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

回到老家,她谢绝了侄子侄媳让她住进新房的盛情,独自一人将父母长满蒿草的老宅打扫干净,这里留有她父亲母亲的影子和气息。

几十年了,她没好好的陪伴他们,这次她决定要好好的陪伴一下他们。同时也她得到了二林至今未娶的消息。

原来,二林心中一直放不下栗花,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默默关注着栗花的消息。得知栗花离婚后,二林鼓起勇气,来到栗花家。

两人再次相见,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的眼眸中,满是对彼此深深的牵挂与疼惜。

时光的刻刀无情地在他们脸上雕琢出一道道沟壑,却始终无法磨灭那份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深情。

天意弄人,就在栗花和二林准备重新开始的时候,二林却被查出患了严重的肝病,需要长期治疗,而且治疗费用高昂。栗花没有丝毫犹豫,决定和二林一起面对。

她把二林接到自己的老屋,一边细心照顾二林,给他喂药、擦身,陪他聊天,鼓励他战胜病魔;一边在附近餐馆找了份配菜的活,拼命挣钱。哪怕工作再苦再累,她都咬牙坚持。她相信,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他们的爱情一定能战胜病魔。

有人说栗花天生就是苦菜命,享不了福。

可栗花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前半生虽然过得苦,但后半生,一定要为自己活一次,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哪怕幸福的道路充满坎坷,她也会坚定地走下去,就像那石缝中顽强生长的苦麻菜,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能绽放属于自己的花朵。

经过不懈的治疗和栗花的鼓励,也许是老天的垂怜,二林的病奇迹般好了起来。

不久,栗花和二林在孩子们和亲人们的祝福声中,终于走在了一起。

晨曦中,一对中年男女手牵着手,漫步在栗林里,小河旁,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映出幸福的轮廓。

这一刻,他们等了太久太久,未来的日子,无论幸福和磨难,他们都会携手并肩的走下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