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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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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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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背上的童年

1973年的秋末,冷风裹挟着寒意掠过田野。地里的玉米、谷子、豆类大多已归拢到生产队的场院,只剩下红薯和零星晚熟的庄稼还在风中摇曳。

趁着土壤墒情正好,生产队又开始了耕地的活计。生产队长发话:谁家愿意承包“一盘具”,日工分二十。所谓“一盘具”,就是一个扶犁手搭配一个牵牲口人组成的耕作搭档,扶犁者得十二分,牵牛者拿八分。要知道,那时一个壮劳力辛苦一天,也不过能挣十分工分,这“一盘具”二十工分的报酬,着实让人心动。

那年,我刚满八岁,在村小学读三年级。

夜幕降临,油灯下,十八岁的大哥一边吃着碗里的稀菜饭,一边跟父亲念叨:“爸,我想承包‘一盘具’。”父亲眉头一皱,放下碗筷:“承包‘一盘具’可不是轻巧事儿,既要扶犁,又得有人牵牲口、放牲口。你能扶犁,可谁给你牵牲口?”大哥说:“老二现在放秋假,先让他帮我牵牵牲口,等我熟练了,自己就能应付。”

就这样,大哥顺利从生产队长那里承包了“一盘具”。

当时生产队总共就两盘具,另一盘具被邻家大哥揽了去。可他家没有牵牲口的帮手,邻家大哥也只能独得十二分。而给邻家大哥牵牛的,是村里的孤儿“二头”,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大哥让我唤他表兄。

从那以后,天还没擦亮,大哥就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叫起。

我穿好衣服,推开屋门,冷风扑面而来,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我蹑手蹑脚地来到牛圈,轻声哄着牛儿出圈,踩着满地霜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里走。大哥则扛着沉重的犁杖走在前面,月光洒在他年轻却坚毅的脊背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两个用粗绳编成的拉套搭在牛背上,随着牛儿的步伐轻轻晃动。

生产队共有四头牛,每盘具配两头。分给我们的两头牛,一只是黄尖子,长得高高瘦瘦,一身稀疏黄毛,骑上去屁股硌得生疼,却格外温顺听话,是套中的“主心骨”;另一头叫黑莽子,是头幼牛,充当“配角”。黑莽子个头不高,浑身皮毛黑得发亮,圆滚滚的肚子坠着,远远望去,活像一艘慢悠悠游动的乌篷船。可这黑莽子脾气倔得很,见了生人,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晃动着尖尖的犄角就要往前冲,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为此,大哥的长鞭没少落在它身上。

到了地里,大哥放下犁杖,熟练地从牛背上取下套具,把铁挂钩牢牢挂在犁杖上。

“老二,去把黄尖子牵过来。”大哥擦了把额头的汗说道。我赶忙牵着黄尖子上前,将套具轻轻搭在它背上,系好绳索。黄尖子稳稳地站在犁杖前,甩了甩尾巴,安静地等着大哥发号施令。

可轮到黑莽子时,麻烦来了。这头幼牛从没上过套,我拽着缰绳,它却左躲右闪,叫它往东偏往西,让它抬腿偏撒欢乱跑,说什么也不让上套。大哥急得满头大汗,还好邻家大哥也赶来帮忙。三个人累得气喘吁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它套上。

邻家大哥抹了把脸,喘着粗气说:“等开始耕地,把犁杖摁深些,让它多出点力,好好治治它这脾气,慢慢就老实了。”

终于,大哥稳稳扶住犁杖,我牵着两头牛,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大哥将犁杖深深扎进土里,秋后的土地被翻得松松软软,散发出阵阵泥土的清香。两头牛弓着背,使出浑身力气往前拉。

刚开始,黑莽子还时不时耍性子,大哥的长鞭“啪”地甩在它身上,黝黑的皮毛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不知是累乏了,还是渐渐适应了,慢慢地,黑莽子也老实起来。在黄尖子的带领下,它不用我牵着,也能顺着犁沟稳稳前行。

这时,我便和另一盘具牵牛的表兄,一同坐在田埂上或玉米秸堆里歇脚。表兄自幼父母双亡,只跟着哥哥生活,缺少管教的他,以前总在村里惹是生非。生产队长念着亲戚情分,又担心他到处闯祸,特意安排他干牵牲口这种“轻巧”活儿,好让邻家大哥看着他点。

别看表兄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则聪明伶俐。在邻家大哥休息的时候,他会扶起邻家大哥的犁杖,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鞭子,嘴里吆喝着“喔喔,咦咦”,在空旷的田野里,把牛儿赶得服服帖帖,干起活来有模有样。

为了趁着墒情多耕些地,也免得来回奔波浪费时间,中午我们都带着饭在地里凑合。这时,表兄的机灵劲儿就派上用场了。

他先在地里挖个土坑,搬来几块石头垒成灶,把耕地时翻出来的白薯和捡来的青玉米扔进坑里,再抱来一大抱白薯秧和玉米秸盖上,点火一烧。浓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诱人的烧烤香味就飘了出来。等火渐渐熄灭,用木棍扒开还带着火星的草木灰,一个个金黄流油的烤白薯、香喷喷的烤玉米就出炉了。我们几个围坐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吃着烤白薯和烤玉米,疲惫一扫而空,心里满是满足。

夜幕降临,卸下犁具,劳累一天的大哥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休息,我和表兄却还不能歇——接下来是放夜牛的活儿。

老话说得好:“人无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让牛在夜里饱餐一顿,对它们长膘至关重要。我们把牛赶到水草丰美的地方,看着它们慢悠悠地低头吃草。我和表兄则靠着大石头,眯着眼打盹儿。等牛儿吃饱了,便会卧在地上,眯起眼睛。

黄尖子依旧瘦骨嶙峋,可黑莽子却一天比一天壮实,那身黑毛油光发亮,摸上去顺滑极了。许是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让它对我熟悉起来,曾经暴躁的它变得格外温顺。我往手心撒些盐粒,它就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得我手心痒痒的。偶尔,我还会骑在它宽阔的背上,它稳稳当当地走着,暖烘烘的,就像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秋假转瞬即逝,我又得回到学校读书了。大哥和表兄仍在地里忙碌着,而我只能在清晨上学前帮着牵牵牛,或是放学后去放放夜牛。

这一年,靠着承包“一盘具”,我家多挣了一千多工分,破天荒分了不少粮食。看着父母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那些在霜雪里早起的清晨、在田野里劳作的辛苦,都化作了甜丝丝的满足。

这段与牛背相依、和亲人伙伴并肩的秋耕时光,早已在记忆里酿成一坛清甜的酒,每当想起,便溢出温暖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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