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老家看望父母,是我们雷打不动的习惯。
2006年7月22日,那个寻常的周六,晨光慢悠悠透过窗户,温柔地唤醒了还在沉睡的一家人。
早饭后,身为小学教师的妻子开始细心整理要带给公婆的生活用品和吃食;一双正在上小学的儿女蹦蹦跳跳,把自己画的画还有成绩单一股脑塞进背包,兴奋地嚷嚷着要拿给爷爷奶奶瞧。而我,则将那辆骑了十年的蓝色国产金城AX—100摩托车擦拭得锃亮,在那个时候,它可不仅是家里的“豪华座驾”,更装满了数不清的温馨回忆。
出发前,妻子特意跑去超市,买了父母爱吃的枣泥槽子糕,又在水果摊前挑挑拣拣,精心选了新鲜的橘子、香蕉等水果,满满一大塑料袋,全是我们对父母的关爱。
老家离县城也就四十五里地,骑摩托车大概一小时就能到。我稳稳把控着车速,维持在40多迈,摩托车迎着朝阳,行驶在宽阔的柏油公路上,发动机有规律的轰鸣声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倒像是一首独特的乡村民谣。
八岁的女儿像只活泼的小鸟,乖乖坐在我和车把之间的油箱上,好奇地张望着路边时不时飞起的鸟雀,嘴里哼着老师刚教的童谣,还不时伸手去抓掠过的微风。
十二岁的儿子坐在后车座,兴奋地指着远处行道树上的鸟窝,默默数着他新发现的“小秘密”。妻子则屈身坐在不锈钢的后车架上,可眉眼间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一路上,娘仨的欢声笑语就没断过。她们一会儿齐声哼唱流行歌曲,一会儿又为路边飞过的蜻蜓欢呼,还时不时张开双臂,好像要把所有快乐都抱进怀里。
看着她们灿烂的笑容,我心里既欣慰又紧张,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眼睛时刻警惕地盯着前方路况,丝毫不敢放松。
四十多里的路程,就在这欢声笑语里不知不觉过去了。车子离开公路,穿过村西那座横跨清澈河水的水泥桥时,熟悉的乡村景致一下子把我包围,亲切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没多会儿,就到家门口了。
在院外栗树行里锄草的父母,远远瞧见我们,立马放下手里的锄头,用衣襟擦了擦沾满泥土的手,迎了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孙子孙女像两只欢快的小鸟,飞奔过去扑进奶奶怀里,叽叽喳喳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爷爷从柴棚推出那辆老掉牙的木制小推车,把孙子、孙女放进荆条编织的车筐里,哼着小曲推着他们到大街上溜达,享受着路人投来的羡慕目光,祖孙几人一片其乐融融。
中午,老妈做了一桌我们爱吃的饭菜,虽说都是家常菜,可香气扑鼻:一盆爬豆米饭,一碗扁豆角炖粉条,一盘瓜片炒肉,一盘鲜嫩翠绿的自家种的莴苣菜,一把香甜可口的小甜葱,再从黄瓜架上摘下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洗净,蘸着老妈自酿的面酱,吃进嘴里,甜到心里……桌上每一道菜,都满是家的味道,承载着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爱意。
吃饭的时候,老爸突然放下筷子,有些木讷地对我说:“儿子,最近你妈关节上老是冒出小红点,有的地方还溃烂出脓了,你今天回来了,抽空带她去医院瞅瞅吧。”我的心猛地一沉,担忧瞬间弥漫开来。我看向母亲,她却笑着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小毛病,就是在西河滩收拾地着凉闹的,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可我明明看到她起身时,扶着膝盖微微皱起的眉头,那是她不愿说出口的疼痛。
吃过午饭,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捋起母亲的裤腿,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如刀绞。母亲下肢的关节处,密密麻麻布满了小红点,就像被泼洒了朱砂,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溃烂,流着脓血。
媳妇见状,眼眶一下子红了:“都这样了还等啥,今天下午就去县医院!”母亲却还在一旁推辞:“别浪费钱,吃点止疼片就行了。”我紧紧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声音哽咽:“妈,您的健康比啥都重要,今天咱们就去医院查个清楚。”
下午,我们就来到了县人民医院。门诊医生仔仔细细为母亲做了各项检查,可检查结果却让我们一头雾水。医生皱着眉头反复比对病例,最后也只能给出个模糊诊断:“可能是脉管炎或是红斑狼疮,建议去上级医院再进一步诊断。”
听到这两个陌生又可怕的病名,我的手心直冒冷汗,坚强的母亲却拍了拍我的手背:“别折腾了,买点药回家吃就行。”我故作轻松地告诉她:“大医院的医生可厉害了,这点小病,一治就好!”可心里早就被焦虑填满。
礼拜一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就租好了车,早早向单位领导请了假,接着马不停蹄赶到老家。接上老妈后,直奔唐山市医院。
一路上,没出过远门的母亲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紧张得手指不停摩挲衣角。我让司机师傅打开车载CD机,播放她最爱听的戏曲《杨八姐游春》,还讲起孩子们在学校的趣事,就盼着能缓解她的不安。
到了医院,我们直接挂了血液科。医生初步诊察后,进行了仪器检查和抽血筛查。整个上午,我们在医院各个科室来回奔波。看着母亲那痛苦的表情,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检查完,就是漫长的等待。我不停地在医院的走廊里踱步,医院前厅的时钟的每一次转动都像锤子一样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下午四点,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推了推眼镜,长舒一口气:“好险啊!血流速指标再高一点就是红斑狼疮了,目前初步诊断是血管炎。”听医生这么一说,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半。
医生开了些治疗血管炎的药物,叮嘱我们按时服用、定期复查。傍晚,我们带着药,把老妈送回了老家。从那一刻起,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老妈的病治好。
可新的难题很快就来了。老妈没上过学,不识字,医生开的服药要求又特别复杂:有的要空腹吃,有的得用温水送服,有的还得用黄酒送服,而且早中晚的剂量和种类都不一样,一旦吃错,后果不堪设想。
我和妻子还得回单位上班,哥哥、弟弟们家里也都有忙不完的事儿,我们都没办法时刻陪在她身边;让她跟我们去城里住,她又怕麻烦我们,还放心不下独自在家不会做饭的父亲。
那几天,我茶不思饭不想,连梦里都是母亲误服药的场景。直到那天偶然瞥见一个长方形塑料盒,灵感突然就来了。我用硬纸板把盒子隔成三个小格子,贴上醒目的“早”“中”“晚”标签,把药都用小包包好,又找来记号笔,把每种药的服用方法画成简单易懂的图画,比如画个太阳代表早上,月亮代表晚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像教小孩子识字一样耐心讲解:“妈,早上太阳出来了,就吃这个格子里的药。”同时,我还拜托父亲当“监督员”,让他每天在挂历上记录服药情况。
即便按时吃药,老妈的病情还是反反复复。那些日子,我常常接到三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全身关节处又长出了红点,原来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渗液。我心急如焚,却只能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嘱咐三弟监督母亲按时吃药、按时搽药。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我暗暗下定决心:哪怕翻遍医书,也要找到治疗的办法!从此踏上了漫长的自学医学知识之路。
我频繁出入新华书店、图书馆,认真钻研大量医学书籍和民间偏方。泛黄的书页间,晦涩的专业术语就像一道道拦路虎,我就随身带着笔记本,逐字逐句查阅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本新发表的医学文献案例分析里,我发现了和母亲病症相似的记载。我拿着文献,跑遍城里的大小药店,向药剂师请教药物的配伍禁忌。在药剂师的指导下精确配制每一味药的剂量,并用小纸片记录下药物配比,反复核对无误后,才敢给母亲试用。
在医生的指导下,我用自制的药物开始给母亲做辅助治疗。我采用的治疗方法是内外兼施。每次换药,都是一场疼痛与坚强意志的较量。我戴着医用手套,用棉签蘸取双氧水,沿着伤口边缘轻轻擦拭。双氧水碰到腐肉和脓液,立刻泛起一层白沫,随着不断擦拭,白沫的消失,流着脓血的地方,渐渐地被清洗干净,露出了雪白的骨头。我又用棉签蘸着碘伏,将溃烂的伤口边缘再次消毒。
这时的母亲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强忍着内心的颤抖,用消毒后的剪刀一点点把腐肉剪掉。然后把抗厌氧菌的药片碾碎,碾碎时,我特意铺上一张干净的白纸,用擦拭干净的玻璃瓶把药片碾成细面,装进干净药瓶里。一切准备好后,我把药粉均匀地洒在消过毒的伤口上,就像给创面披上一层洁白的纱衣。处理完伤口,再让母亲服下配制好的药片。
起初,母亲怕拖累我们,不按时吃药,搽药。我发现后,红着眼眶紧紧握住她的手:“妈,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咱们一起打败这病魔!”在我的坚持下,母亲终于愿意配合。
奇迹,在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中悄悄降临——母亲的伤口开始结痂,溃烂处渐渐长出粉嫩的新肉。虽说病情还是会反复,但我不再慌乱,而是根据症状变化,结合医生的建议,不断微调药物配比。
渐渐地,附近一些因长期卧床长褥疮的老人家属,听说了我的治疗方法,都纷纷上门求助。
看着他们眼中的期盼,我想起母亲曾经的痛苦,便毫无保留地分享经验。我甚至自制了卡片,用图文并茂的方式记录消毒、换药的步骤。让我欣慰的是,不少老人用了我的方法后,病情都有了明显好转。
寒来暑往,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在我和家人坚持不懈的照料下,老妈的病竟然奇迹般康复了!曾经布满伤痕的关节,如今已经恢复如初。直到她十几年后去世,身体上再也没溃烂过。后来,母亲卧床八年,身上没出现一块褥疮,我觉得,这么多年的付出,值了!
有人问我,老妈的病为啥能康复,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秘方?我想,这世上或许本没有起死回生的妙方,有的只是子女的拳拳孝心,是家人日复一日的精心呵护。儿女们成家后,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吹日晒地劳作,饮食也更营养均衡,身体的免疫力慢慢恢复。
我记录的那些治疗笔记,虽说最后没能保存下来,却早已化作记忆深处最珍贵的宝藏。我曾想把这个病例写成论文,分享给更多患者和医生,却因资料不足没能实现。
如今想来,虽说有点遗憾,但更多的是感恩——感恩这二十年的相伴,让我用行动诠释了对母亲的爱,也让我们一家人的心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