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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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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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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音里的月光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风,总带着些微苦的凉意。

那时表叔还是个总望着村口老槐树发呆的孩子,裤兜里揣着爹娘走前留的半块花糖,玻璃糖纸在掌心被攥出细密的纹路。阳光透过糖纸照在脸上,能映出细碎的虹。

他站在村内的大槐树下,眼巴巴地望着东方,盼着爹娘的脚步声——他们闯关东的那年,说要去冻土深处刨出好日子,等扎下根就把他也接过去。

他把思念熬成了夜夜的泪,粗布枕巾总洇着半月形的湿痕。终于在某个清晨醒来时,眼前的老槐树、沙石路、天上流动的云,都褪成了模糊的影子——世界便永远停在了黄昏。

失明的少年没有困在黑暗里。村内的大喇叭是他第一个朋友,铝壳子里淌出的三弦声,像有人在他掌心画河,画山,画热闹的集市。

游走的说书人背着琴路过,用手指在马尾弦上轻轻一叩,“铮”的一声落进表叔耳里。他突然从门槛上弹起来:“我也能靠这个生活!”后来他就跟着师傅学,在油灯下摸琴杆,琴弦勒得指尖渗血,就往伤口上抹灶心土,第二天指尖缠着布条照样练。

他把日子都揉进了琴弦里:春天听着燕鸣调弦,三弦便有了穿柳的轻快;秋天跟着虫声定音,琴音里就结满了饱满的籽粒;连雨天屋檐滴的水,都成了他打拍子的鼓点,嗒嗒,嗒嗒,敲得人心头发暖。

后来,乡野间便多了个背着三弦的身影。竹杖敲在沙石路上的声响,是他给路人的信号——“我来了”。

他在晒谷场说书,在饲养处的草垛旁开嗓。木槌在鼓面上敲出马蹄声时,听客们手里的针线停了,嘴里的旱烟也忘了抽。

有人往他琴盒里塞炒花生,说“你唱的《穆桂英挂帅》,比戏班子里的还带劲”;递来的窝头总冒着热气,有时还夹着咸菜,那是听书人偷偷从自家碗里匀出来的。

他也帮人算命,指尖搭在来人腕上,先不说祸福,倒讲段“二十四孝”,末了才轻声道:“心宽了,路就宽,吉人自有天相。”他算的命未必精准,可那弦音里的暖意,总能熨平人心底的褶皱,像春日的阳光晒化残雪。

谁也没料到,这样一个看不见月光的青年,会被月光般的人悄悄惦念。

乡中学新来的女老师刚到村里时,村里人都说“来了个仙女”——她梳两根乌黑的大辫子,发梢总带着皂角的清香;花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却总浆得笔挺,沾着的粉笔灰像落了层细雪;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亮得像浸过泉水。她教学生们念“谁是最可爱的人”,读《雷锋日记》时眼里会发亮,说“人活着,要像钉子一样扎实”。

每到傍晚,皎洁的月光把打谷场照得如同白昼,她就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听表叔说书,手里的备课笔记写着写着,笔尖就悬在纸上——她在看他拨动琴弦的手,指节分明,带着厚茧,却能让弦音生出翅膀,驮着故事飞进每个人心里。

“瞎子金德和女老师谈恋爱了”——流言像蒲公英一样在村里飘散。

有人在井台边嚼舌根:“一个睁眼瞎,配得上教书先生?”女老师听见了,只笑笑,第二天照样在表叔收摊时走过去,递上块刚蒸的窝窝头,玉米香混着她指尖的粉笔味,格外清润。

“今天唱的《西厢记》真好,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比课本里的诗还动人。”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玉兰花瓣,“要是能选,我愿做崔莺莺。”表叔听了,脸颊红得能渗出血,指尖在琴盒边缘蹭了又蹭,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那点温热像火星子,“轰”地在心里燃起来,成了团暖烘烘的光。

女老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却偏爱上这江湖气的弦音。

她把教案念给表叔听,念到“明月松间照”,表叔就弹段三弦应和,琴音里真能听出松涛;她教学生们唱《东方红》,表叔听着听着,就把调子改成了大鼓书,连刚会走路的娃娃都能跟着哼。

有次下暴雨,表叔在农家的屋檐下避雨,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女老师撑着油纸伞来了,裤脚全湿了,贴在脚踝上,怀里却紧紧护着个布包。“怕雨水泡坏了。”她把包塞进他怀里,是她帮他抄写的琴谱,字迹娟秀,在潮湿的空气里还带着墨香。她面带微笑,睫毛上挂着雨珠,像落了层星星。

后来,他们还是冲破了世俗的羁绊,走到了一起——女老师成了我的表婶。

没有红绸,没有鞭炮,表叔在油灯下给表婶唱了段新编的大鼓,《西厢记》里“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弦音颤巍巍的,像藏着说不出的欢喜;表婶把自己的手递给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以后我当你的眼睛,你当我的嗓子。”

为了更好的照顾表叔的生活,表婶辞去了令人羡慕的教师工作,要和表叔一起去东北说书挣钱养家。

离开村子那天,晨光刚漫过田埂,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表婶牵着表叔的手,轻声告诉他:“前边是村里的老槐树,枝干上还有你小时候刻的记号;再往前走就是滦河,河水刚结冰,底下的水还哗啦啦地流呢。”表叔的三弦在背上轻轻晃,弦轴碰到他的后背,像谁在轻轻提醒——别忘了回家的路。他没说话,只是把表婶的手握得更紧,弦音里藏着的,都是对故土的依恋,和对前路的笃定。

东北的雪野上,从此多了对相依的身影。

在农家的打谷场上,在山林的窝棚里,他弹弦,她就手拿护板唱,嗓音被北风磨得清亮;遇到风雪,她拽着他的竹竿,一步一步扶他走,嘴里念叨着“左边有个草垛,右边是个坑”,像在给他描述一幅画。

她闲时教当地孩子识字,他就在一旁等着,听见孩子们齐读“人之初,性本善”,就用手指在琴盒上打节奏,嗒,嗒,和着童声,像春苗在土里拔节。

有回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给伐木工人说书,山风卷着冰碴子过来,表婶替他拢了拢围巾,指尖蹭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垂。他的弦立刻就软了,把“长亭送别”唱成了“执手相看”的温柔,听客里有个老关东抹着眼泪说:“这哪是唱书,是把日子唱活了。”

几十年后,有人问表婶,当年表叔一无所有还是个瞎子,怎么就那么坚定嫁给表叔。

此时,她正坐在窗下给表叔的三弦换琴弦,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银。

“你表叔的眼睛看不见,心却亮堂得很。”她把新弦理直,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弹,“有次我生病,他摸着墙去熬粥,柴火没烧透,粥熬糊了,可我知道,那锅糊粥里,全是他的心意。他的弦音里,有别人看不见的月光。”表叔在一旁笑,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像是在弹那段没唱完的大鼓,节奏里都是满足。

如今表叔的三弦和大鼓还挂在堂屋墙上,琴杆被摩挲得发亮,像裹了层蜜糖;大鼓边缘的红漆已褪了色。

表婶总在晴天把弦松一松,用松香润润弦,用软布擦去琴盒上的浮尘,说“老伙计也得歇着”。

表叔虽不常弹了,却还能听出窗外的动静:“板栗花开了,比去年稠。老槐树的叶子也该绿透了吧?”表婶就答:“是呢,毛绒绒的落在窗台上,金灿灿的,像你当年唱碎的鼓点。”

他们的日子从来没被黑暗困住过。那些走乡野的风霜,那些世俗的闲言,都被弦音和陪伴酿成了甜。

原来真正的光明从不在眼里——在表叔指尖的弦音里,在表婶含笑的眼眸里,在两个灵魂相携走过的岁月里,早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了带着月光的模样。

而那段在黑暗里开出的爱情,就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大鼓书,在岁月里低回,余音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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