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裹着厚厚的棉袄,仍不住地缩颈喊冷,姥姥便会用粗糙的手拍着我的背:“这点冷算啥?搁东北,这顶多算开春的料。”
姥姥有个哥哥生活在哈尔滨,每当冬天农闲时,姥姥就去那里和哥嫂一家团聚,一住就是整个冬天。她说出来的话带着冰碴儿般的笃定,由不得我不信。于是打小,东北的冬天在我心里就像头蓄着寒气的猛兽,让我恐惧。
直到2002年深冬,因公差去了趟伊春,才真正见识了东北冰天雪地的苍茫壮阔,暖气屋里的如春暖意,冻梨泡在冷水里的奇妙蜕变,更懂得了东北人那份比暖气片还滚烫的热情。
那年刚过腊八,单位急派我和两位同事去“林都”伊春核查一桩行政复议案件。
出发前,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穿点衣服,说东北如何如何寒冷,现在又是“三九”天,可别逞强。
站在一旁的老岳父说的更邪乎“听人说去东北不戴帽子出门,手刚碰着耳朵,‘咔嚓’就冻掉了,都不带疼的”。听得我后脖颈发麻,差点就找借口打了退堂鼓。
单位的车直接将我们送到京哈铁路丰润火车站——就是今天的唐山北站。
去伊春没有直达火车,我们先买了去哈尔滨的硬座,等到了哈尔滨再转车去伊春。那会儿的火车票是真便宜,一千多公里的路,票价才九十多块,我捏着窄窄的纸质车票,反倒添了几分踏实。
出发前,乡长特意叮嘱:“火车上乱,人员复杂,值钱东西看紧点。”
财政所的老李接话更玄:“我们上次出差,把现金藏饭盒里,外头套个破帆布包,结果下火车时,帆布包被划了道口子,要不是饭盒结实,钱早没影了。”
我们仨听得心惊,商量着把带的现金分成三份,每人揣一份,外头只留些零钱应付吃饭买票。我还特意去商店买了条当时时髦的三角防盗裤衩,把属于我带的那份钱小心翼翼塞进去,贴在皮肤上,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下午两点多登上了东行的火车,按票号找好座位坐下。丰润到哈尔滨要走十多个钟头,车厢里的温暖让人犯困,我眼皮打架却不敢合眼,总觉得周围南腔北调的人群里,藏着几双窥伺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贴身藏的那些钱。
同行的两个伙伴倒是心大,从餐车上买来一只用草纸裹着的沟帮子扒鸡,又拎来一瓶东北小烧,两人一口肉一口酒的在火车喝上了。我不会喝酒,接过他们递来的一只鸡腿,默默嚼着,肉香混着酒气飘过来,倒冲淡了几分紧张。
火车过了山海关,窗外的景致忽然就变了,千里大地白茫茫的。我凑到车窗前,用手指刮开凝结的霜花,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铺展开来。地里的玉米秸堆得像座座小山,覆着厚厚的雪,远看像流动的冰山,在太阳底下闪着细碎的光。
车行三个多小时,一片高楼林立的城郭映入眼帘,透过蒙着薄霜的车窗,能看见蓝色站牌上“沈阳”两个字。
这是出关后的第一个省会城市,满清王朝的发祥地,旧称奉天。
红墙碧瓦的沈阳故宫藏着清王朝初兴的密码,张作霖大帅府的青砖里裹着民国风云,而“九一八事变”广场上,书本形状的汉白玉石碑镌刻着“1931·9.18.星期五”,字字如铁。火车驶过广场时,我下意识挺直了腰,望着那方石碑,心里默默向为国献身的抗日英烈敬了个礼。
出了沈阳,继续东行到长春。这座曾被叫做“新京”的城,藏着太多沉重的记忆——被冯玉祥驱除北京城的末代皇帝溥仪在此做过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伪满皇宫里那些“中日合璧”的建筑,如今都成了殖民统治的铁证。东北解放后,这里成了中国电影的摇篮,国产的第一辆汽车也从这里驶出,城市街头巷尾总透着股坚韧的生气。难怪叫“长春”,仿佛寒冬再烈,也锁不住春天的气息。
再往东,就是北国冰城哈尔滨了。此时已近午夜,车厢里大多乘客早已进入梦乡,只有零星乘客凑着小桌喝酒打牌,一个带孩子的年轻妈妈正轻声哼着儿歌,哄怀里的娃娃入睡。我还是不敢沉睡,隔一会儿就下意识摸一下防盗裤衩里的钱——那是我们的此行的活动经费,是异乡生存的底气。
凌晨两点,火车终于停靠在哈尔滨站,站前广场的霓虹灯在雪雾里晕成一片暖黄。
东北人说哈尔滨“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可哈尔滨冬日的冷,是真能冻透骨头的。
我们刚走出温暖的车厢,一股寒气就像冰锥似的扎过来,瞬间把人裹进了冰窖,同行的伙伴穿的灯芯绒的裤子就像冻透的塑料布一样生硬,穿着厚厚的大棉鞋走在雪地上就像穿上了木屐,嘎达、嘎达的响。我们仨人赶紧把防寒服帽子扣紧,拉链拉到顶,缩着脖子往亮处走。
零下二三十度的街头,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凝成霜,睫毛上甚至结了层细冰晶。此刻最盼的,就是有一间暖屋子。看见车站附近有家宾馆,也顾不上问价,一头扎了进去。
门一推开,暖气“呼”地涌过来,瞬间把我们从冰天雪地拽进了江南的春天,烘得人直想脱外套。说真的,东北的供暖是真不含糊:宾馆大门是双层玻璃的,挂着厚厚的棉门帘,大堂墙上密密麻麻排着暖气片,摸上去烫手。这供暖效果,跟关内比,真是天壤之别。
第二天一早,我们买了转程车票继续赶路。出宾馆时,街边小贩的摊上摆着冻梨、冻柿子,硬得能当石头砸。卖货的大爷见我们好奇,递过个冻梨:“泡冷水里化会,咬开甜到心尖儿。”
街头商贩递来的热腾腾的烤红薯,小饭店师傅多给的一勺酸菜汤,香甜软糯的玉米面窝头......这些细碎的暖,像炭火似的,在严寒里焐热了异乡人的心窝。
我们先乘火车到绥化,再转高速大巴,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伊春市美溪区。
美溪区是林场体制,政企合一,局长兼着区长,书记也是一身两职。那时林区刚停止砍伐,正往育林护林转轨,传说职工日子过得紧巴:书记局长每月工资三百块,科级以下才二百。而我们仨当时每月工资都过千了,不免暗自揣度:林区的日子,该是何等窘迫。
到美溪区时,天已擦黑,我们住进了区政府招待所——也是当地唯一的旅馆。
那是幢三层小楼,灰扑扑的,不惹眼。最打眼的是院子里那堆小山似的煤,更奇的是,煤堆上卧着几十条黑黢黢的大狗,个个膘肥体壮,看着就吓人。服务员笑着摆手:“别怕,它们通人性,你不惹它,它不咬你。”话虽如此,我们还是不敢靠近,只在大堂远远望着,那些狗倒也识趣,见了我们只是抬抬眼皮,没叫唤。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我们就往区政府去,想找卫健局帮忙。在卫健局办公室门口,正撞见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进来,我们以为是普通工作人员,没好意思打扰,就在门口等候。接着又进来个穿戴整洁的中年男人,脱了外衣坐在办公桌前。看那人的举止和气质,我们仨主观认定这个人就是局长,忙掏出介绍信递过去:“局长,我们是关内唐山来的,想请您协助调查辖区一位居民的情况。”
中年男人听了,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认错啦。”他指了指刚进去的女子,“她才是我们局长,有事跟她说吧。”
我们仨都愣住了,脸上烧得慌,赶紧走到女局长桌前道歉。女局长倒爽朗,莞尔一笑:“是我太年轻,不像局长吧?没事,说吧,啥事儿?”我们把来意一说,她当即对身边的中年人吩咐:“王副局长,天下计生是一家,这事你协调着办。”
巧的是,跟王副局长一聊,才知道她跟我们县有亲戚——她妹妹和妹夫在地处我县的潘家口水电站工作,他还去迁西探过亲,对迁西印象不错。真是天涯遇故知!有这层关系,调查的事办得格外顺,没半天就全妥了。
调查事情办完,心里对林区职工生存情况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王副局长像是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中午非要拉我们去职工食堂吃饭。推不过盛情,我们跟着去了。
食堂是间敞亮的大屋,墙角堆着半人高、码的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和一袋袋土豆,灶台边放着几口装着腌满酸菜的大缸,食堂里热气腾腾的。刚进门,穿白大褂的食堂师傅就笑着迎上来:“王局带客人来啦?今儿蒸了粘豆包!”说着就端来一屉黄澄澄的粘豆包,又给每人盛了碗酸菜粉条汤,汤上飘着油花,香得人直咽口水。
同桌吃饭的还有几个林区职工,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我们试探着问起收入,一个老师傅咧嘴笑了:“是挣得少,可日子能过。林业局分了房,冬天暖气烧得旺,春天在院里种点白菜土豆,够吃大半年,秋天去林子里捡些蘑菇换点钱。再说现在不砍树了,山上狍子野鸡多了,下了雪套只兔子,给孩子解解馋。”他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透着股子韧劲,“等树长起来,子孙后代不就有指望了?”
听着这话,先前那些“窘迫”的猜想早散了。他们日子是清苦,可那份对生活的热乎劲儿,比炉子里的火还旺。
下午,王副局长又领我们去林区转了转。刚停伐的山林里,新栽的树苗整整齐齐,覆着层白雪,像撒了一地的绿星星。几个护林员踩着雪巡查,看见我们,远远就挥手:“来客啦?进屋喝口热水!”他们用木板搭制的小屋就在林子边,推门就是个烧得通红的铁炉子和用红砖垒砌的长长火墙,木板上挂着护林日志,密密麻麻记着每天的温度和树苗长势。一个老护林员给我们倒上热茶,又从旮旯里拿出袋山核桃:“尝尝,自家炒的,这是我们本地特产。”
山核桃壳很硬,他就拿个小锤子帮我们砸,碎壳溅到地上,混着炉子里噼啪的火星,倒像支热闹的歌。
要返程那天,女局长和王副局长特意来送我们。女局长塞给我们一个袋子:“这是我们长白山特产榛蘑和原蘑,炒着吃特别好吃,营养丰富,是我们工人自己从林子里采的,带回去给家人们尝尝,顺便给我们宣传宣传。”王副局长也拎来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双厚厚的棉手套:“你们那儿没这么冷,可路上风大,戴着暖和。”
我们要给钱,她们说啥不肯。“你们来这办事,就是亲戚了,哪有亲戚送礼要钱的?”女局长笑着推回来,“以后有空再来,带你们看春天的杜鹃,漫山遍野都是红的!”
坐上去绥化的大巴时,车窗外的美溪区渐渐远了。那堆小山似的煤,煤上卧着的大狗,职工食堂飘出的蒸汽,局长送的榛蘑,都成了心里暖乎乎的印记。
回程的火车上,我摸了摸兜里的棉手套,又想起护林员小屋的炉火。忽然就懂了姥姥说的“东北的春天”——不是说不冷,是冷里总有热乎气儿。像冻梨泡在冷水里,看着冰,咬开全是甜;像陌生人递来的烤红薯,捧着烫,吃着暖。
从那以后,我再没怕过东北的冬天。因为我知道,最冷的地方,往往藏着最真的暖。就像那些在寒冬里护着林子、守着日子的东北人,他们的心,比暖气还热,比春天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