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山果香里的新生

羊山是我老家村南一座不足百米的小山，却藏着我整个少年时期的底色与全家命运的转机。

小时候，羊山山顶长满了松树，山腰板栗树与安梨树错杂相生，春夏枝叶攀着阳光生长，秋日硕果压弯枝头，山脚长着玉米、大豆和高粱。那里曾是生产队集体经济的“摇钱树”，也是我们家摆脱贫困的希望之地。

我家姊妹兄弟多、劳力少，父母起早贪黑在队里挣工分，可到了年底分红，不仅分不到一分钱，反倒要凑钱补齐口粮钱，成了村里有名的“倒找户”。这名号对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痛。

那时，生产队时期是按工分分粮食和秸秆。劳力少，挣的工分就少，同时也就意味着全年收入抵不上分配的费用，只能倒找钱给队里。

每到年底生产队分红时，家里总是被愁云笼罩。老实巴交的父亲为了交上倒找给生产队的钱，挨家求借，受了不少白眼。借到钱还能看到父亲的好脸色，借不到就坐在炕沿生闷气，我们这些孩子大气都不敢出，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郁闷的父亲。

1980年，国家推行生产责任制的消息像春风吹进乡村，联产到劳、包产到户的政策，给我们这样的“倒找户”家庭注入了强心剂。

1981年春，生产队决定先将果园分片承包。听到消息，大哥当即拉着父亲合计：“咱们也包片果树，苦点累点也比年年倒找钱强！”

当晚，生产队饲养处昏暗的灯光下，父亲攥着东挪西借凑来的80元钱，咬牙拍下了羊山大脑瓜子那片果园的经营权。散会时，他紧锁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

自打拿下承包权，父亲和大哥就扎在了山上。春日剪枝，夏日翻土施肥、浇水，把每棵果树都当作自家孩子般照料。看着春天枝叶抽芽、花苞绽放，再到夏日枝头挂满青涩果子，父亲干活时总忍不住盯着果树出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那年我也就是14岁，正在中学上初二。到了七月中旬，天气变得炙热，学校便开始放暑假了。

当时暑假和秋假一起放，长达一个半月。一天，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老二，你大哥和我还有许多农活要忙，你帮我看护羊山果园，咋样？”想着就要摆脱贫困的苦日子，我拍着胸脯爽快地应下了。

当天，父亲将我领到山上，在我家承包的山场转了一圈。并砍来树枝、铺上茅草，在山头开阔处，搭了一座简易窝棚，成了我看山的避风港。

从那以后，每天天不亮，我就拿着镰刀、挎着篮子，趟着草上的露水上山巡查，羊山成了我的专属领地。

那时，山里的野生动物很多。松鼠在树枝间蹦蹦跳跳，野鸡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山雀毫无顾忌地啄食青果；啄木鸟不停地啄着木头里的虫子；偷偷溜进果园的牛羊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幼树树干。见此，我一边吆喝一边挥舞木棍，将牛羊赶出果园。

正午日头最毒时，我就钻进窝棚，啃着母亲给我带来的玉米饼子，渴了就趴到小溪边喝口甜甜的山泉水，静静地听着鸟叫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困了便躺在茅草床上打个盹，醒来就开始在窝棚周边割草。那时学生暑期要勤工俭学，开学得交够一定数量的青草干。闲暇时，母亲、姐姐和弟弟也来山上帮着割草。

一个假期，棚子周围几百米的青草被我们割得干干净净，晾干后垛成几座小草山，心里盼着来年春天能卖个好价钱。

傍晚时分，父亲和大哥收工后总会绕到山上，查看果子长势，顺便还给我带来他们摘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野果：红红的欧李、甜甜的山葡萄。看着父亲日渐舒展的眉眼，我越发觉得这个“山大王”当得值，守果的劲头更足了。

秋风一吹，羊山就换了模样。金黄的安梨压弯枝头，板栗鼓胀着炸开刺壳，满山果香熏得人醉。

父亲反复叮嘱我别偷懒，盯紧了。我深知这些果子是全家的希望，每天踏着露水上山，直到星星挂满夜空才回家。

山里民风淳朴，路过的村民口渴了，父亲便嘱咐我，摘些梨让他们解渴，只有一条，随便吃但不能带走。可也有贪心人趁夜偷偷上山摘果。

一天夜里，我正在棚子里坐着。一声“咔嚓”的折枝声划破寂静，我知道是有人来果园偷果子来了。我便拿着木棍猛地敲打树干、大声吆喝，黑影慌忙逃走，只留下满地掉落的安梨和几枚衣服纽扣。此后父亲便每天陪我守夜，生怕果子再遭糟蹋。

等到果实完全成熟时，全家齐上阵，亲戚们也来帮忙。父亲在梨树上架起了高高的梯子，大哥将绳子系在篮子上，提着绳子小心翼翼地爬上高高的树枝采摘果子。一排排用荆条编织的果篓子摆在树下，我和姐姐、弟弟在果篓里铺上新鲜的桲椤叶，小心摆放刚摘下的果实，生怕磕碰影响卖相。

傍晚时分，十几筐安梨和板栗堆在树下，金黄的果子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丰收的红光。

那年秋天，果子卖了好价钱，不仅还清了往年欠款，还攒下了积蓄，我们家终于摘掉了“倒找户”的帽子。父亲给家里添置了生活用品，还给我和弟弟买了新书包，那崭新的草绿色军用挎包，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几十年过去，羊山的松树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板栗树。当年挂满果实的安梨树长得愈发粗壮，可秋后满树果子却无人采摘，霜打后纷纷坠落，看得人满心可惜。

如今每次回老家，我总要登上羊山，看看那片果树林。

守山的日子是童年最珍贵的回忆，那里有山野的乐趣、守护的责任，更见证了改革开放给乡村带来的变迁，藏着普通农村家庭靠勤劳双手奔赴幸福的模样。

羊山的果香，不仅飘在少年的记忆里，更浸透着新生活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