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个春日的早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随手拿起一看,是老家三弟打来的。接通电话,三弟那股子憨厚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二哥,杏荒岭要开山修公路啦!占了咱家的责任田,你抽空回趟家取补偿款吧!”
听完,我攥着手机的手微微发紧,心里头涌上来的不是对钱的期待,反倒满是说不出的激动——这条路,真的要修了,我小时候藏在心里的那个梦真的要圆了!
小时候,我最盼的就是去姥姥家。不光因为姥姥总把攒下的糖果、晒得金黄金黄的红薯干偷偷留着给我,更能跟表兄表姐们在山野里疯跑撒欢。
姥姥家在房官营村,在我村村西,离我家也就六七里地,可偏偏被两条河、一座山给硬生生隔开了。村西那条河,水是从老梁、石灰峪、牛角峪的山沟里流出来的;小山西边那条河,是从瓦房峪大山流下来的。两条河绕着小山转,最后在马家万汇进了滦河。横在中间的那座山,传说叫杏花岭,可当地人现在叫它“杏荒岭”了。
每次去姥姥家,母亲都带着我们绕道尹庄山子头,顺着野兴公路走。路是平,可足足多绕二三里地。后来有一次跟大哥去姥家,发现杏花岭中间还有条羊肠小道,直接穿过去就能到姥姥家,能省不少路。
那时候年纪小,胆子也小,一个人不敢走这条小道。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胆子也壮了。而走这条路去姥家能少走好几里地,渐渐的我就爱走这条近路了。
每当我们去姥姥家,就从村子出发,沿着田间小路来到杏荒岭东坡,然后踩着灰黑色的碎石子和野草,听着山里的鸟叽叽喳喳叫,感觉就像闯进了神秘之地。可这条小路又陡又窄,稍微不小心就会滑倒,弄不好还会摔进旁边的深坑里。
长大后才听说,这座山原来真叫杏花岭,那里还藏着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相传明朝初期,刘家口刘家有个小伙子叫大虎,跟尹家的姑娘杏花相爱。本来定好秋后就结婚,可后来大虎应征去边关修长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杏花天天站在山坡上盼啊盼,就是没有大虎的身影,最后竟思念成疾,年纪轻轻就没了。家里人把她埋在这山坡上,并把这个山坡叫“杏花岭”。
年复一年,坟头早就被风吹雨打没了踪影,可“杏花岭”这个名字却被人们记了下来。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花”字慢慢被“荒”字替换了,就成了现在的“杏荒岭”。
后人都为这段没结果的爱情叹气,要是早劈开大岭,修成大道,杏花就能去边关寻夫,两人或许重逢,杏花也不至于早早失去年轻的生命。
杏荒岭西坡缓,东坡陡,产权属刘庄第四生产队。这儿全是角砾岩,土地薄得很,一镐下去就能刨到坚硬的岩石,没啥肥力,生产队就在西坡种些耐干旱的红薯,东坡种点谷子、红小豆之类的。
到了秋天,西坡的红薯秧蔫巴了,东坡的谷穗也低下头,村民们就扛着镐、背着荆筐,在那条羊肠小道来回跑。收红薯的时候,男人们使劲儿刨,女人们蹲在地里捡,孩子们就帮忙把红薯装进筐里,再一点点背过山岭,最后用大车或者手推车运到生产队的场院里。
后来实行土地承包,我家的责任田正好分在西坡。谁都知道这里土地贫瘠,不种吧,又舍不得,种吧费工费力,还不见得有收成,只得种些红薯和谷子之类的庄稼。
所以每逢深秋,红薯秧子打蔫了,全家老小就来到杏荒岭出红薯。爸爸负责刨,铁镐一抡下去,带着泥土香味的红薯就滚了出来;妈妈和姐姐蹲在地上,麻利地把红薯上的泥搓掉放进荆筐里;我和小我两岁的弟弟,就背着沉甸甸的荆条筐往岭东运。
几十斤的东西压在幼小的肩上,刚开始还能凭着一股子蛮劲快走几步,没走几趟,腿就开始打哆嗦,腰也弯得快贴到地上了。
山间小道有一尺多宽,只能容一个人行走,而且上面全是碎石子和带刺的葛针,我们只能一步一挪地慢慢走,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脚下的泥土里,洇湿了一小片。
休息时,我就总盯着这条小道发呆,心里琢磨着:要是有一天,这破小道能变成平平坦坦的大路,那得省多少劲儿啊!
如今,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愿望,总算要实现了。挂了三弟的电话,我立马发动汽车,往老家赶。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汽车开在宽敞的公路上,不到半个小时,杏花岭的影子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远远望去,山坡上新栽的小栗树在风里轻轻晃悠,就连讨人嫌的葛针也冒出了嫩生生的绿芽,好像都在等着迎接好日子的到来。
走到以前的责任田边上,施工队早就来了,钩机和铲车正挥舞着巨铲挖着山岩。轰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山野的清静,可听着一点都不闹心,反倒满是生机和希望。
我站在田埂上,眼前浮现出小时候背着红薯艰难赶路的样子,又好像看到不久以后,宽阔的公路在劈开的山岭间铺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汽车瞬间驶过的场景。
三弟不知啥时候走到我身边,指着施工的地方说:“哥,这条路一通,咱去房官营姥姥家再也不用绕远路了!西山坡里种的庄稼、也不用咱们背来背去的了,家乡的特产板栗也能轻轻松松运出去卖了!”我点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山坡上那株野山杏树上。微风拂过,野山杏的枝丫竟开出了几朵小花,预示着这片充满着童年梦想的贫瘠土地上迎来了真正意义的“春天”。
我心里清楚,杏花岭的春天,不光是大自然的春天,更是这片土地的春天,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的乡亲们的春天。
那条曾经浸满了汗水、装满了期盼的羊肠小道,真的要被宽阔的公路代替。
可那些刻在岁月里的回忆,那些藏在心底的期盼,永远都不会变淡,就像“杏花岭”这个名字,永远刻在这片土地的沙粒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