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妻子对我说:“昨天我买了一些荞麦面,今天咱们吃荞麦汤,天天吃大米、白面,也该换换口味了。”
听着妻子的话,望着眼前食品袋里灰褐色的荞麦面,五十年前父亲在羊山石砬子开荒撒荞麦的事儿,仿佛一下子就浮在了眼前。
1976年7月28日,唐山地区发生了强烈地震,人们人心惶惶,不安心生产,秋后粮食减产。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很多家庭都出现粮荒了,我家本来就是困难户,再加上人多劳少,分粮分得少,更是早早就进入断粮户的行列。
那天,天刚蒙蒙亮,母亲拿着苕竹在板柜底来回扫了多遍,好不容易凑出一葫芦瓢玉米。
“老二,你跟你姐赶紧去碾道把玉米轧了,尽量轧细点,我去西园子摘点青菜,今儿咱煮菜饭吃。”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就和姐姐端着葫芦瓢出了院,往碾道走,母亲挎着篮子,则径直往菜园去了。
碾道在村子中间,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推着石碾轧粮食,我和姐姐只能在旁边等。
等了好半天,才轮到我们,赶紧把玉米倒在石碾盘上。
我抱住碾杆使劲往前推,姐姐手里拿个小扫帚,一边往前推着碾子,一边把溅到边上的玉米粒往中间扫。
碾了快半个钟头,一瓢玉米总算轧成了玉米面,装回瓢里,我俩端着就往家跑,怕耽误母亲做早饭。
到家时,母亲早摘完菜回来了,灶膛里柴禾烧得正旺,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着,满屋子都是水蒸汽,正等着玉米面下锅。
母亲把玉米面倒在瓢里,舀了点温水搅和匀,用嘴吹了吹锅边的水汽,顺着锅边往开水里倒,并不停地用手里的长铲搅和,生怕玉米面糊了锅。倒完面,她又把切好的青菜叶丢进去,撒了点盐,再搅几下,没多大一会儿,一大瓦盆稀菜饭就端上了饭桌。这掺了青菜的玉米稀饭,在那会儿就是一家人填饱肚子的最好吃食了。
我们几个孩子,没等母亲发话,拿起粥瓢就往自己碗里盛,烫得直咧嘴也顾不上吹,不管烫不烫,呼噜呼噜地就往肚里灌,一大盆稀菜饭没一会儿就下去了一半。
看着我们抢着吃的样子,父亲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个空碗,半天没说话。
收拾碗筷的时候,母亲凑到父亲跟前,小声叹着气:“明天又没粮食了,这日子咋过啊。”
父亲蹲在门槛上,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要不先去他姥姥家借点粮凑凑,有空了再去开块荒山,撒点荞麦籽。荞麦长得快,个半月就能收,说不定就能顶过这饥荒。”母亲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羊山东坡那边有片石砬子,刨一刨就能种荞麦。”
第二天一早,天上下起了雨,生产队没安排农活。趁着这空档,父亲穿上母亲用旧轮胎做底的布鞋,戴上那顶沾满泥草的旧草帽,披了块塑料布,扛着铁镐、拿着镰刀就出了门。
羊山那片朝阳的坡地,是村里人多年采石留下的石渣,不长树只长草,草根从石缝里钻出来,盘得死死的。一镐头下去,要么砸在石头上溅起火星,震得手心发麻;要么就刨出难缠的草根,根本刨不出像样的土。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弯着腰,先用镰刀把荆条、葛针这些杂草砍倒,归拢到一边堆着,再拿镐头把碎石扒到旁边摞起来,接着就埋头刨地。手心磨出了血泡,他就用葛针刺挑破,抓把细土按在流血的地方,接着干。
汗水混着雨水顺着脸往下淌,后背的塑料布贴在身上,凉得透骨,他却浑然不觉。
我和弟弟不上学时,也会来到山上,帮着父亲捡碎石、拔野草。看着父亲湿透的后背,满是泥土的衣服,还有磨得打泡的手,我心里一阵发酸,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让父亲多享点福。
父亲在荒坡上整整刨了好几天,总算开出一大片能撒种的地。为此,他特意跑到邻村亲戚家,求来了半袋荞麦籽。
背着种子往回走时,父亲的脚步和心情格外沉重,他知道亲戚家粮也紧,这份恩情咋还啊?
撒种那天,父亲站在开好的地里,用手抓起一把把荞麦籽,抛向天空,匀匀地撒在土里。每撒一片,就用脚轻轻踩实,怕大风把籽吹走;他还找了个瘪葫芦,裹上破衣服扎成假人,插在地里,防着鸟雀来啄籽。
种上没过几天,地里就冒出了芽,嫩嫩的、绿绿的。远远看去就像是在山坡上新铺了一块绿色的地毯。
父亲每天在生产队干完活,都要绕道去坡上看看,蹲在地里拔拔草、松松土,眼里满是盼头,就盼着苗儿快点长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羊山的山坡上,荞麦花全开了,一朵挨一朵连成一片,白里带点粉,粉里带着红。风一吹,满坡的花晃来晃去,像铺了层薄薄的雪,还飘着淡淡的麦香。
我和伙伴们在花海里跑着笑着,嘴里念着童谣:‘青杆绿叶开白花,花落结籽黑疙瘩,磨成面粉能做饭,荒年能救穷人家。’惹得山雀叽叽喳喳。
母亲微笑着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荞麦面饺子,我们一大群人围着桌子,大口大口吃着,心里满是满足。
直到母亲喊我起床上学,我才醒过来,原来是场梦,可梦里的饺子香,却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了好久……
入夏以后,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多了起来,撒下的荞麦籽慢慢扎根长壮,绿芽一天天长高,茎秆变粗了,没多久就抽出了花穗。刚开始是淡淡的白色,后来渐渐染上点粉,一片一片铺在乱石坡上,在羊山看着格外显眼。风一吹,荞麦花轻轻晃,淡淡的香味飘过来,父亲看着满坡的花,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过了一段时间,荞麦穗渐渐泛黄、变黑,籽粒鼓了起来。
收割那天,天刚亮,全家就扛着工具上了坡,就盼着早点把这救命粮收回家。
父亲拿着镰刀割荞麦秆,我和姐姐弟弟把割下来的秆捆成小捆,一趟趟往山下搬;母亲在院子里铺好席子,把荞麦秆上的籽抖落下来。荞麦籽小小的,黑褐色的,脱粒的时候大家都格外仔细,一颗也舍不得漏掉。
收完之后,母亲把荞麦摊在院子里,趁着晴天晒干,然后就装进板柜里。用了就蒯一瓢,拿去碾道,碾掉硬壳,再用簸箕扇掉硬壳,落出白白胖胖的果仁,再用石碾轧成粉,用细筛子筛掉粗麸,筛出来的荞麦面,就是眼前这种灰褐色,带着股清苦的荞麦香。
那天中午,母亲破天荒地舀了一大瓢荞麦面,用温水揉成面团,又从菜园摘了个大架瓜,切成碎馅,撒上葱花,还从油坛子里,用筷子蘸了点平时舍不得用的猪油,拌进馅里,给全家做了荞麦面蒸饺。
蒸饺端上桌的时候,荞麦的香混着猪油的香,满屋子都是味儿。
我和姐姐、弟弟赶紧围过去,拿起筷子就吃,一口一个,吃得肚子圆滚滚的。
说实在的,荞麦面有点苦味,吃着还硬,现在我也不喜欢吃它,但在那挨饿的时候,吃着比现在满是肉馅水饺还香。
父亲和母亲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吃得高兴的样子,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父亲告诉我们说:“荞麦这东西最耐活,不挑地,好养活,关键时候能救命。”
打那以后,每年春夏之交,父亲都会在那片荒坡种荞麦。坡上的荞麦花,一开就是好多年,陪着我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挨的粮荒。
如今的荞麦面,早已不是当年的充饥食品,而是成了馈赠亲友的养生保健食品。一斤荞麦面能买好几斤白面,吃着妻子煮的荞麦面汤,苦味里裹着岁月的涩,也藏着浓浓的暖,心里翻涌着说不尽的滋味。
而当年山坡上的那些荞麦花,不光开在了乱石坡上,更深深记在了我心里。
那荞麦面的苦涩,藏着父辈的艰辛,也裹着难挨岁月里父母的爱,这份滋味,这辈子都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