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位亲叔叔,在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大叔。
他是一个“小人物”,一生仅做过最基层的“官”。
大叔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不胖不瘦,皮肤小麦色,圆脸,眼睛大大的,很有神,一头短发,笑起来会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腰杆挺拔,走起路来总比别人速度快。
春秋季节,大叔总是身着已明显退色的蓝色卡其中山装。冬天,他不离灰色老棉祅。寒流来了,他总要在腰间系上一条棉布绳收紧保暖。一副老农但又不失精干的样子。
大叔在解放前是参加土改的积极分子。从他留给后人的党证上得知,他于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听村里的一些老党员说,他入党是在村小的一间教室里进行的。在支部书记的领誓下,他在党旗下宣誓入党的声音特别洪亮,声波飞速传到窗外,惊动了校园里树上的一群小鸟。我相信这是真的,大叔天生就是一副大嗓门。最主要的原因,是共产党和解放军把他从旧社会的苦海中拉扶上来,他从心底里诚心感恩共产党,在这光荣时刻他能不激动!
建国后,大叔曾先后担任过互助组和初级农业合作社的负责人。五八年人民公社化之后,他又几次出任生产队长,前前后后算起来担任这一最基层职务有三十多年时间。
上世七十年代,他担任这一基层职务付出了不少心血。本生产队农田水利基础设施比较差,农作物生长基本上是望天收。在没有什么下拨经费的情况下,他带领全队不到二十来户人家,自力更生,起早贪黑,连续奋战了一百多天,硬是用一锹锹,一担担,开凿出了一条宽约十二米,深约八米 ,长约一千五百多米的人工渠,把临近的川流河纳入本村本队的农田水利系统,灌溉、排涝两用,这条“前进渠”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那时,农用化肥比较紧张,人畜肥又很有限,农作物生长所需足够的肥料是一个大问题。为此 ,大叔带领大家大搞“人工积肥”。所谓“人工积肥”,就是在田角或其它什么适合的地方挖一个真径三到四米,深约二到三米的大坑,然后,向坑里注入带异味的河泥,放入各种植物死藤、死茎和水草等,经夏天高温浸泡一段时间,就成了一种很好的自然肥料。有了它,农作物长势喜人,保障了来年丰收。在大叔的带领下,那几年,每年的夏天人工积肥足有好几万立方米。生产队被县里表彰为“人工积肥先进集体”,他本人被表彰为“人工积肥先进生产队长”。
村里人常在我面提起大叔“舍小家顾大家”的故事。这事发生在一九七三年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乌云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大地和屋顶上。大叔站在自家的门口,望着远处翻滚的乌云,眉头紧锁,估计这次是“来者不善”,他忽然转身,抓起一件蓑衣,对身边的儿子说了句"我要去队里粮库看看,那里我最不放心!” 说完便冲出门外,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生产队粮库在村前不远的地方,其后紧临一条河,上有一座水泥板桥与村子相连。虽然这里地势较高,但远抵抗不住这次很少一遇的特大暴风雨和台风的来袭。大叔赶到时,涨上来的河水快要漫过粮库的门槛。他二话不说,立即扛起事先早有准备的沙袋往粮库门口堵。在他的召唤和带领下,几位老党员也陆续赶来,大家齐心协力,在粮库周围迅速筑起了一道防线。雨越下越大,风像发了狂似的,把树都吹弯了腰,有的树甚至被连根拔起。大叔的蓑衣早就被风掀揭掉了,浑身上下湿得像从河里刚爬上岸似的。
就在这时,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刘队长,你家房子被台风掀了!"大叔愣了一下,定神之后,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粮库要紧!"继续埋头抢险。直到集体粮库安然无恙,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到家一看,发现自家房子的屋顶被台风掀去了一大角,屋内灌入大量的雨水,家里东西全湿,一片狼籍。儿子站在那里在默默流泪。大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人没事就好!"然后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家什。家的损失对他来说好像并没有成为多大的事情。房屋受损之处拖了好几天才请人修缮好。
第二天一早,大叔又出现在集体粮库前。他仔细检查每一处角落,生怕漏进一滴雨水。从脸上的神情看得出来,他仿佛守护的不是一座粮库,而是全队人的希望。
在我大叔三十六岁那年,婶子就因生严重肺病去世。当时他们的儿子,即我的堂哥才六岁。之后,几十年,大叔一直与儿子相依为命,未再续娶。有时候也想再娶,但不是由于生产队里事太忙,就是由于他家经济条件不太好,还有一位未成年儿子,也很难找到一位知己。
独自一人抚育孩子,是既当父又当母,其辛苦和寂莫是不少男子汉难过此关的。然而,我大叔的生活一直比较乐观。邻居常见他天不亮就起来,先给儿子做好早饭,再赶去队里安排生产。晚上收工回来,还要给儿子补衣服、检查作业。有时还同儿子一起做捉迷藏游戏,或唱《小燕子》给儿子听,“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努力让儿子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父子俩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儿子上小学时,连个像样的书包都没有,大叔就用旧帆布缝制一个。每年从自留地里收获的和从队里分到手的粮食不够吃,也没什么收入来源可花,在队里其实是一个困难户。完全有条件享受上级政府拨下来的“救济款”和“救济粮”,但大叔从不向集体伸手。有些年队里评分救济粮,大伙儿都说要给他家评上,他却坚决不要:"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人家。"
听堂哥讲,王大爷家是本队生活最困难的。老俩口是近亲结婚。王大爷脑梗,半身不遂,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痴呆,小儿子基本上是一个盲人,仅王奶奶一人是正常人,家庭生活极为困难。这家的生活基本上成了我大叔的一块心病。他常说:“基层干部对老百姓的生活状况最了解,我们不关心谁关心?一些家庭生活有困苦,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因此,每年,县里和公社里下拨什么救济粮、款,王大爷家被列为第一重点救济对象。听堂哥说,每年的春节,父亲都要叫他把家里蒸好的馍头和炸好的肉圆子送些到王大爷家。王大爷一家是感激不尽。王奶奶常在邻里之间夸我大叔是一位“大好人,有这样的队干部是我们家的福气!”
政府的关怀,党的温暖就是通过我大叔这样的最基层干部传递给普通百姓人家的。
改革开放后,农村进入发展新时期。一九八三年,农村施行社改乡,管理体制发生重大变化。原来的生产大队改称为“村民委员会”,生产队改称为“村民小组”,“生产队长”改称为“村民小组组长”,其功能和作用已发生较大的变化。乡里想安排他做村委会主任,他婉言谢绝,强烈要求把位置让给年轻人。他在村民组长的位置上又干了三年。
那几年农村改革还处于阵痛期,有些原“人民公社社员”对分田到户还在想不通,总认为这是“复辟”,有抵触情绪。大叔协助村里干部做这些村民的工作。结合几年来农村经济形势和农作物长势巨变宣说“分田到户”,“承包责任制”的极大好处。他几乎逢人就讲:现在的改革就是好啊!当年我们这些队干部领导大伙儿,在“大锅饭”的旧体制里“困斗”了多少年,也没把田里庄稼产量搞上去,大家一直过的是苦日子。现在好了,农田里的庄稼一眼望去到处是绿油油的。到田里做农活根本不需要村干部去吆喝和“嘟嘟”地吹哨子,是不请自到,多自觉啊!“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已的”,田里的收成绝大部分是归各家各户所有,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赞成这一重大改革呢!说得大伙儿心里出现一片光明。
关于大叔一心向党,尽职为民,廉洁奉公的故事有许多,在这里我只能择其二三。
2017年3月28日,我大叔因病去世,享年93岁。
为他最后送行的这一天上午,健在的,当年曾与他一起奋斗过的老伙子们能来的都来了,听他的故事长大的年轻人也来了许多。乡、村两级领导分别送来了花圈或花蓝。
村主任代表全村人送来了挽联:上联是“口碑就是丰碑,老队长您功德无量”,下联是“鲜花皆为礼赞,老党员其风范永存”。
在村支书组织的追思会上,我的堂哥捧出一布包,交给村支书,深情地说:“这是我爸爸交给组织的最后一笔党费,是孙子平时孝敬他节省下来的。想在最后,表达一下他对党的一片忠心和赤诚厚意。”见此情景,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