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南京,我已造访多次。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里的诸多知名景点与胜迹,少说也游览过四五回。然而,阅江楼这一重要景点,我却始终未曾涉足。究其缘由,或许是它的名气比不上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在各类媒体上的曝光率也较低吧。
黄鹤楼因唐代诗人崔颢登楼所题的《黄鹤楼》一诗而名扬四海;滕王阁因初唐诗人王勃的《滕王阁序》而闻名于世;岳阳楼则因范仲淹挥笔写下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而天下皆知。那么,阅江楼凭借什么得以声名远播呢?有人说在这方面,阅江楼有所欠缺。但我认为并非如此,而是我们后人在对其文化的发现和挖掘上不够用心。实际上,阅江楼同样有 “名记”。明初著名文学家、“开国文臣之首” 宋濂的《阅江楼记》,在当时朱元璋下诏臣下同题所写的众多 “阅江楼记” 中脱颖而出,堪称一流佳作。这篇文章虽为歌功颂德而作,却以其精湛的文学技巧、深厚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展现出极高的文学价值,还被清人编入了《古文观止》。只可惜我们如今没有将此文编入教科书或《青少年古典文学阅读文选》之类的书籍中,否则,阅江楼早已和其他名楼一样名动天下了。
其实,与其他名楼相比,阅江楼有着不可比拟的历史文化底蕴。其一在于阅江楼的 “势”。它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亲自主张建造的,如今基本按原设想续建的阅江楼,一派皇家园林建筑的风范,其展现出的气势是其他名楼无法企及的。其二是阅江楼的 “雄”。阅江楼外观四层,暗三层,共七层,总建筑面积五千余平方米,楼高五十二米,山高七十八米,总高一百三十多米,在江南诸名楼中堪称最高。其三,长时间内阅江楼 “有记无楼”,这给后人按前人意图续建留下了联想和发挥的空间,这种 “缺陷美” 是阅江楼独一无二的。其四,阅江楼的楹联文化丰富,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所作,皆为上乘佳作,大大增添了阅江楼的文化内涵。如此看来,阅江楼已成为天下游人不得不去的景点胜地。对于我这样的老同志来说,再不去的话,过几年说不定就很难登上此楼了,又何必留下遗憾呢!于是,我在今年的五一假期首次登游阅江楼,游赏之后感慨万千,便敲打键盘写下了这篇游记。
那天,暮春的太阳高高升起,我站在狮子山下仰望阅江楼。晨雾已散,长江这条巨龙展现出白天的繁忙景象,楼阁的轮廓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朱红的梁柱、金色的琉璃瓦,宛如座落在云端的仙宫。山脚下那尊高近五米的石狮俯视着游人,爪下绣球上的海浪纹路虽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仍透着明代匠人刀劈斧凿的凌厉之气。我伸手触了触狮身,冰凉的石纹里仿佛传来六百年前朱元璋的一声长叹:“此楼终成矣?”
这座楼的命运,注定与遗憾相伴。明洪武七年,朱元璋在狮子山大胜陈友谅后意气风发,诏令建楼立碑以彰显武功。他亲自撰写的《阅江楼记》中,将长江比作 “天堑”,将楼阁视作 “镇海神针”。可当工匠们夯实地基、备齐木料时,这位帝王却突然下诏停建 —— 史书称是因国库空虚,民间却流传着他夜观星象时被一道惊雷劈断龙旗的传说。从此,“有记无楼” 成了金陵城的一道隐痛,就连宋濂那篇入选《古文观止》的雄文,也仿佛成了飘在纸上的孤魂。
直到 2001 年秋,这座楼才真正从墨香中拔地而起。我望着山巅飞檐上栖落的鸽子,突然觉得历史就像长江水一样:看似滔滔东去,却在某个漩涡处悄然回环。
登山的石阶早已被游人的脚板打磨得发亮,两侧松柏间立着数块汉白玉碑。最醒目的当属并排而刻的两篇《阅江楼记》,朱元璋的字迹方正如列阵兵甲,宋濂的笔锋却似江涛奔涌。有趣的是,朱元璋在文中反复强调 “朕非好大喜功”,而宋濂则极尽铺陈长江之险、楼阁之伟,末尾还不忘补上一句 “圣心谦抑,实乃万民之福”。两相对照,竟品出一丝君臣奏对的微妙机锋。
转过碑林,主楼赫然映入眼帘。坐落在山巅之上的五十二米高的楼体依山势呈 “L” 型展开,北翼直指长江,西翼俯瞰金陵。七层飞檐以金色琉璃瓦覆顶,远望如巨龙腾空时抖落的鳞片。最绝妙的是檐角装饰 —— 并非寻常的仙人走兽,而是郑和宝船造型的铜雕。阳光穿过船帆镂空处,在朱漆廊柱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似见当年舰队劈波斩浪的帆影。
步入一楼正厅,迎面便是仿制的朱元璋龙椅。乌木鎏金的椅背上雕着九条五爪金龙,龙睛以红宝石镶嵌,在幽暗殿内灼灼如焰。但真正令人驻足的是两侧楹联:“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明月滚金球”。此联化用朱元璋《咏庐山》诗句,原是为庐山御碑亭所作,今悬于此,倒暗合了狮子山 “江畔明珠” 的喻意。导游介绍说,楼内楹联多取自明代典籍,比如三楼瓷画两侧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虽是林则徐的名句,却与郑和下西洋的胸襟气度浑然相契。
二楼展厅里,泛黄的《郑和航海图》铺满整面墙壁。图上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古里、忽鲁谟斯等地名,阿拉伯海区域的波浪线密集如发,锡兰山旁还画着一只探头的小龟 —— 据说这是水手们标注暗礁的记号。玻璃柜中陈列的 “永乐通宝” 铜钱边缘磨损严重,不知经过多少南洋商人的掌心。
最震撼的当属那幅占据三楼整面墙的景德镇瓷画《郑和下西洋》:十二米高的画幅上,宝船舰队如云阵压海,赤袍官员手持圣旨立于船头,昆仑奴捧着象牙与香料紧随其后。细看船员面容,有仰观星象者,有合力张帆者,甚至有位老船工正弯腰修补缆绳 —— 六百年时光在这一刻被瓷釉凝固,仿佛依然能听见浪涛声中混着闽南语的号子。
登至顶层,仰见直径三米的盘龙藻井。整块香樟木雕成的九条金龙首尾相衔,龙须纤毫毕现,龙鳞以金箔贴就,中央悬垂的轩辕镜将天光折射成细碎金雨。凭栏远眺,长江如一条青灰色缎带铺向天际,南京长江大桥粗壮的钢影像伸出两只大手牢抓南北两岸。江风掠过檐角铜铃,清音与远处货轮汽笛声交织,竟生出奇异的古今共鸣。
在顶层回廊,我遇见一位白发老者正临摹立柱上的对联:“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风雷”。他告诉我,这是摘录自宋濂《阅江楼记》的结尾,原文写道:“臣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惧,以承休德?” 此刻站在长江之滨念及此句,忽觉六百年前的文臣风骨扑面而来。另一副曾让我驻足的对联在静海寺遗址旁:“海宴河清寰宇镜,江声月色古今愁”。位于山脚附近的静海寺正是《南京条约》议约地,这副民国时补刻的楹联,将郑和的荣光与近代的屈辱并置,恰如长江水永远含着泥沙俱下的叹息。
最妙的是主楼入口处那副无署名楹联:“楼未起时原有记,江长流处岂无楼”。上联直指 “有记无楼” 的典故,下联则以长江的永恒流动消解了历史的遗憾。想起山脚那块未完工的明代地基遗址 —— 乱石缝里钻出几丛野菊,工部档案里冷冰冰的 “辍工” 二字,终究被后人的重建化作了向时间长河投去的温柔一瞥。
落日西沉时,整座楼阁被镀成金红色。我在 “狮岭雄观” 碑前遇见一群写生的大学生,画板上阅江楼的飞檐与长江大桥的钢梁重叠,水墨泼洒处,竟分不清哪是古韵哪是现代。
忽然懂得朱元璋停建的智慧。若当年真建成那座阅江楼,或许早已像黄鹤楼、滕王阁般屡毁屡建,反而因这六百年的留白,让后世重建时少了几分拘泥。你看那主梁上清晰标注的 “2001 年” 钢印,电梯井巧妙隐藏在仿古阁楼中,连洗手间门环都做成郑和罗盘的模样 —— 这不是对明代的拙劣模仿,而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致意。
离园前,我在纪念品商店买了本《阅江楼记》合集。翻开扉页,朱元璋的 “朕观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与宋濂的 “臣闻天子之德,犹天之覆” 并列,恍若看见帝王与文臣隔着纸页对望。六百年前他们共写的这篇命题作文,直到今日才真正有了安放文字的楼台。
华灯初上时,阅江楼亮起轮廓灯,宛如悬在夜空中的琉璃宫阙。长江对岸的霓虹倒映在江面,游轮拉响汽笛,惊起一群夜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