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面

暮色像掺了墨的水，将盛世家园小区的楼宇渐渐浸透。李乃东停放好自行车，戴着深蓝色口罩，摩挲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 “园和物业” 马甲，又用力扯了扯这件外衣后背的下摆，确保黑体字 “园和物业”四个字能完全显露，让路过行人看得清楚些。

他轻手轻脚走向垃圾桶，余光警惕地扫着四周。路灯在头顶发出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不远处居民楼里飘来阵阵饭菜香，混着垃圾桶刺鼻的酸腐味，在晚风中交织。

自从退休后，这样的夜晚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李乃东总是在夜幕降临后，骑着自行车到离家几里外的其他小区捡垃圾。白天，他还是那个腰杆笔挺、衣着整洁的退休干部模样出现在左邻右舍面前，可到了晚上，他就成了穿梭在垃圾桶间的 “拾荒者”。

老伴是后来进城的家庭妇女，无职业，身患严重高血压和冠心病，是个“药灌子”，自已的父母年事已高需要他赡养，儿子在深圳的生活也不如人意，还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些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六千多元的退休金看似不少，可在这些开支面前，却显得杯水车薪。正专注翻找着垃圾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李，我是教育局的老王，是王唤然呀。” 李乃东浑身一僵，戴着塑料手套的手停在半空。他慢慢转身，看到王唤然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惊讶又关切的神情。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李乃东的声音沙哑又生硬，说完立刻转身跨上自行车，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他不敢回头，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眼眶发酸。

回到家，李乃东瘫坐在沙发上。客厅墙上挂着他退休时的照片，西装笔挺，笑容满面。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为了生活，在夜晚，在人们视线不清的时候偷偷捡垃圾。老伴的咳嗽声从卧室传来，他起身倒了杯水，看着床上她蜷缩的身影，心里一阵刺痛。

从那以后，李乃东再也不去盛世家园小区。可生活的压力并没有因此减轻，反而愈发沉重。儿子打来电话说工作不顺，想换个城市发展，李乃东咬着牙说：“别担心，家里一切都好，你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他望着存折上不多的余额，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老友王唤然却没有就此放弃。他四处打听李乃东的情况，从其他朋友、熟人那里得知了老李的困境。那些光鲜亮丽的表象下，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艰辛。王唤然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年轻时曾和李乃东在县委党校学习和在农村工作队一道支农的日子，那个意气风发、要强的老李，如今却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一天，王唤然带着几个老友来到李乃东家。开门的瞬间，李乃东愣住了，脸上写满尴尬和慌乱。家里的摆设很简单，而且显得十分陈旧，药瓶在茶几上堆成了小山。

“老李，别撑着了。” 王唤然握住他的手，“我们给你找了份工作，在县图书馆，不累，还能补贴家用。”

李乃东张了张嘴，想说些拒绝的话，可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那些倔强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眶渐渐湿润，这么多年，他一直用所谓的 “颜面” 支撑着，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可此刻，他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李乃东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洗得发白的旧沙发扶手上反复摩挲，留下看不见的痕迹。终于，他干涩地开口：“老王，你的情分，我心领了。只是……”他微微别过脸，目光投向窗外，“我这把年纪，在民政局大小也曾是一位干部……去图书馆做临时工，同事、熟人看见了，我这张老脸……”声音低下去，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接下来的日子，王唤然和其他老友们轮番劝说。他们讲起年轻时一起奋斗的岁月，说起彼此间的情谊，也说起生活的不易。渐渐地，李乃东心里的防线开始松动。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李乃东走进了县图书馆。他穿上崭新的工作服，整理好衣领，挺直了腰板。虽然这份工作只是临时的，但每个月两千多的收入，能让他的生活轻松不少。

工作中的李乃东认真负责，很快就熟悉了业务。他会耐心地给读者找书，细心整理报刊杂志。有时，在图书馆遇到熟人，他也不再躲闪，而是大方地打招呼。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乃东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觉得靠自己劳动赚钱增加收入是丢人的事，反而为自己能减轻家庭负担感到欣慰。儿子得知他在退休后又找了份工作，在电话里哭了：“爸，辛苦您了。” 李乃东笑着说：“不辛苦，人啊，总得脚踏实地地活着。”

一年后的春节，王唤然和老友们又聚在一起。李乃东也来了，他穿着干净的毛衣，精神矍铄。饭桌上，大家回忆往事，笑声不断。有人打趣他捡垃圾的事，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那时候啊，是我把面子看得太重了。现在想想，靠自己双手挣钱，没什么丢人的。”窗外，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李乃东望着窗外，心里一片坦然。曾经，他为了所谓的 “颜面”，活得小心翼翼；如今，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尊严，不是维持表面的风光，而是敢于直面生活的艰难，用自己的努力去创造更好的未来。

生活还在继续，李乃东依旧忙碌，但他的步伐却比以前更加坚定。他知道，放下那些不必要的 “颜面”，才能真正拥抱生活的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