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次已是笔者近几年第三次去扬州了。前两次是同家人一起去的,只顾着看瘦西湖的烟波,个园的竹影,何园的廊回;品冶春的茶食,尝富春的包子,对早有所闻的东关街上的许多老字号店,我也只能是一瞥而过。而此次出于撰写一篇专业文章的需要,特地避开那些游人如织的景点,花上大部分时间,决意要在东关街这条千年古街上,寻访那些历经沧桑的百年老店,窥探扬州商业文明的脉络。
秋日早晨的东关街尚未完全苏醒,青石板路被朝露润湿,映着初升的日光。我自东关古渡口起步,目光略过那蒸汽袅袅的早点店和香气扑鼻的咖啡馆,专心寻找那些真正有年头的老字号招牌。
最先驻足的是 “谢馥春”。这是一家创建于1830的年香粉店,其木质招牌上的金字已有些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店门两旁挂着 “香粉纸膏脂,首推谢馥春”的旧联。跨门槛进去,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现代香水的浓烈,是混合了桂花、玫瑰与滑石粉的温润气息。柜台后,穿着淡粉红色旗袍的年轻美女店员正用竹勺舀起一勺鸭蛋粉,粉粒细腻得像初雪,落在白纸上簌簌作响。“这是按百年前的方子做的,”她笑着说,“当年慈禧太后都用过我们的香粉,1915 年还拿过巴拿马博览会的银质奖章呢。”
我看着玻璃柜里陈列的旧式香盒,盒面上绘着仕女图,边角嵌着黄铜扣,恍惚间看见清末民初时,扬州城里的女子们提着篮子来这里,踮着脚挑选香粉的模样。那时的谢馥春,早已不是一家普通的香粉铺,而是扬州手工业的一张名片 —— 从采撷鲜花熏制香料,到研磨滑石粉调配粉膏,再到用竹纸包裹成小巧的粉包,每一道工序都透着扬州人对 “精致” 的执念。这种执念,不是奢侈,是将寻常日子过出美感的坚持,就像这鸭蛋粉,不贵重,却能让普通女子的脸颊添上一抹温婉的气色。
告别谢馥春,我便来到四美酱园。与谢馥春的清雅不同,这里满是咸鲜的酱香,门口的大酱缸整齐地排列着,缸口蒙着粗布,布上还沾着细碎的酱渣。墙上挂着一块老匾额,写着 “始于嘉庆丁丑年(1817年)……”,算下来,这家酱园至今已走过两百多个春秋。“我们的酱菜,讲究的是‘鲜、甜、脆、嫩’,” 守店的大爷是酱园的第五代传人,手指着缸里的乳黄瓜,“你看这黄瓜,要选刚长到三寸的,用盐腌过之后,再用甜酱慢慢渍,最少要渍三个月才能吃。”
他给我夹了一筷乳黄瓜,放在白瓷碟里。咬下去的瞬间,脆嫩的口感先在嘴里炸开,接着是淡淡的甜味,最后留一丝咸鲜在舌尖,一点也不齁。“当年运河上的船工,都会带几罐我们的酱菜赶路,” 老人回忆道,“后来到了1930年,西湖博览会上,我们的酱菜还拿了金质奖章呢。” 我看着那些酱缸,忽然明白,扬州的盐业造就了富商巨贾,而这些酱园、香粉铺,才是支撑起扬州民生经济的根基 。它们用最朴素的食材和工艺,将寻常滋味酿成了百年招牌,也让扬州的商业多了几分烟火气里的踏实感。
转过一个街角,“乾大昌纸店” 的招牌映入眼帘。这家始于1912 年的纸店,门面不算大,却透着一股书卷气。店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纸张,从洁白的宣纸到粗糙的毛边纸,从印着暗纹的信笺到厚实的包装纸,琳琅满目。老板是个年轻姑娘,却对纸张的门道了如指掌:“你看这宣纸,是安徽泾县的皮纸,用来写毛笔字最吸墨;这种毛边纸,当年私塾里的学生都用它练字,便宜又耐用。”
我拿起一张泛黄的旧信笺,纸面上印着淡淡的兰草纹,摸上去有些粗糙,却带着岁月的温度。姑娘说,以前扬州的文人墨客,都爱来乾大昌买纸,有的是为了写家书,有的是为了画山水,还有的是为了印诗集。“你知道吗?当年朱自清先生在扬州教书时,就常来我们这儿买纸。” 她的语气里带着骄傲。我忽然想到,纸张不仅是书写的载体,更是文化传承的纽带。乾大昌卖的不是纸,是扬州文人的风雅,是手工业者对品质的坚守。这里的人们知道,一张好纸,能让文字更有生命力,能让文化在笔墨间代代相传。
生活在运河流域的寻常人家,一日三餐中的青菜豆腐汤是必不可少的。为此,我来到一家百年老字号夏广盛豆腐店。这家店于1901 年开业,店面不大,却挤满了前来购买豆腐的顾客。店内弥漫着浓郁的豆香,一块块洁白如玉的豆腐整齐地摆放在案板上,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店主是一位朴实憨厚的大叔,他热情地向我介绍着豆腐的制作过程。原来,夏广盛豆腐店一直坚持采用传统的手工制作方法,从筛选优质黄豆,到泡发、磨浆、煮浆、点卤,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严格把控。这样制作出来的豆腐,口感嫩滑,豆香浓郁,无论是用来做菜还是直接凉拌,都别有一番风味。在过去,扬州的大街小巷常常能听到 “卖豆腐嘞” 的吆喝声,而夏广盛豆腐店的豆腐,凭借着优良的品质,赢得了当地居民的一致认可,成为了大家餐桌上的常客。它见证了扬州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也展现了扬州手工业中传统豆制品制作行业的坚守与传承。
在“夏广盛豆腐店”斜对面,便是“陈同兴鞋子店”。这家创建于1909年的老鞋店,门面透着一股古朴的匠气,橱窗里陈列着几双传统的布鞋,鞋面绣着简单的花纹,鞋底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店主是个老鞋匠,正戴着老花镜纳鞋底,麻线穿过皮革的声音“嗤啦嗤啦”,在已喧闹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我们做的鞋,讲究的是‘千层底,万针纳’,” 老鞋匠抬起头,手里的活计却没停,“一双布鞋,要先把碎布裱成袼褙,再剪样、纳底、上帮,最少要做七八天才能成。”
他给我看一双刚做好的布鞋,鞋底厚实地铺着一层棉布,针脚细密得像鱼鳞,鞋面是藏青色的土布,摸上去柔软却挺括。“以前扬州的老百姓,都爱穿我们做的布鞋,舒服、耐穿,” 老鞋匠说,“就算是下雨天,因鞋底纳得严实,也不容易渗水。” 我看着那双布鞋,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给我做的布鞋,也是这样的千层底,也是这样的细密针脚。原来,扬州的手工业者,最懂的是 “以人为本”, 他们不追求花哨的样式,只在意鞋子是否合脚,是否耐穿,就像扬州的商业精神,不张扬,却透着实在与可靠。
时至午时,还带有酷暑余韵的阳光透过屋檐的缝隙洒下来,将青石板路照得金灿灿的。我又逛了“潘广和五金店”,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旧工具,想象着当年工匠们来这里挑选铁锤、锯子的场景;还逛了 “庆丰茶食店”,买了袋桃酥,随手取出一块放进嘴里,酥松香甜,感觉还是小时候尝过的味道。
这些老字号,有的还在坚守传统,有的则在悄悄创新。谢馥春推出了适合年轻人的香膏,乾大昌卖起了文创纸笺,陈同兴也开始接受定制布鞋的订单。但无论怎么变,它们骨子里的东西没变:是谢馥春对 “天然香料” 的坚持,是四美酱园对 “传统工艺” 的坚守,是乾大昌对 “纸张品质” 的追求,是陈同兴对 “手工技艺” 的执着。
走在东关街的尽头,回头望去,那些老字号的招牌在阳光下锃亮。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 “一条东关街,半部扬州史”—— 这些老字号,不是孤立的店铺,而是扬州商业与手工业的活化石,它们见证了扬州因运河和盐业而兴的繁华,也经历了时代变迁的起落;它们承载着扬州人的生活记忆,也传承着扬州人的工匠精神。
离开东关街时,我手里提着从老字号买的东西:一盒谢馥春的鸭蛋粉,一罐四美酱园的乳黄瓜,一双陈同兴的布鞋等。这些东西不贵重,却沉甸甸的 ,它们何止是一方特产,更是东关街百年岁月的沉淀,是扬州商业经济与手工业文明的缩影。
东关街上这些林林总总的老字号,每一块招牌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匠心、关于坚守、关于扬州人如何将寻常日子过成传奇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才是东关街最珍贵的宝藏,也是扬州最动人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