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夏的阴历五月十五日之夜,昆明的月亮格外慷慨,把清辉泼洒在西南联大校园的每一寸土地上。滇池的水汽裹着花香漫过街巷,铁皮校舍的屋顶泛着银白,连墙角的野草都裹着月光的温柔。晚课铃的余韵还在校园里萦绕,西侧草坪上却已聚起了一群捧着书卷的学子。他们知道,今晚有一堂特别的课,主讲人是那位敢与蒋介石叫板、号称 “联大只有三个教授”(其中包括他)的刘文典先生,课题是谢庄的《月赋》。
不多时,一个清瘦的身影踏着月光走来,藏青长衫的下摆扫过带露的草叶,手里攥着本卷边的线装书《昭明文选》,指尖还夹着半截没燃尽的纸烟,这正是刘文典老师。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圆月,烟蒂在月光下泛着一点猩红,随即笑着摆手:“诸君不必拘礼,都坐。这般月圆夜,若还端着课堂的架子,倒辜负了这月色,也辜负了《月赋》。” 说罢,他便在草坪中央席地而坐,将书卷摊在膝头,月光恰好落在打开的页面,“白露暧空,素月流天,……”一句句大字号的佳句清楚可见。
“你们看这月亮,” 刘文典老师忽然抬手指向夜空,声音里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雀跃,“谢庄写‘朒朓警阙,朏魄示冲’,说的不就是此刻的月亮?月初缺为朒,月未盛为朓,今夜这轮圆月,正是从朒到朓、再到圆满的极致。” 他起身踱步,长衫在月光下划出轻柔的弧线,时而指向天边被月光染白的流云:“这便是‘云衢千里,圆灵百里’的壮阔,月色漫过云端,像给天地铺了层素纱;时而俯身拾起一片带露的梧桐叶,递到学生眼前:‘你们摸摸这叶子上的露,再读‘木叶微脱,秋虫初鸣’,是不是就明白了谢庄笔下的清寂?”
有个穿蓝布学生服的学生忽然发问:“先生,‘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为何偏用明月写乡愁?” 刘文典闻言停下踱步,指尖在书卷上轻轻摩动,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郁:“去年我从北平南下,走湘西山路时,恰逢一个残月夜。山风刮得紧,我裹着薄毯坐在骡车上,抬头见那月亮像被咬过的饼,孤零零挂在山头,忽然就明白了李白‘举头望明月’的苍凉。月亮是不变的,可看月的人在变,境遇在变。你们当中不少人离家千里,今夜看着这轮圆月,是不是也想起了家里的窗棂、母亲的针线?”
话音刚落,草坪上静了片刻,只有夏虫的鸣叫声与远处滇池的波浪声传来。有个女生悄悄抹了抹眼角,刘文典却忽然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莫伤感,月色虽能牵起乡愁,也能连起心意。你看这月亮,照过谢庄的案头,照过李白的酒杯,如今又照在咱们联大的草坪上,千百年来,游子都在这月光下心意相通,这便是‘共明月’的妙处。” 说罢,他让学生们闭目静听,夜风穿过树梢,带着月光的凉意拂过脸颊,“你们听,这风里藏着‘风篁成韵,月露凝华’的意境,文学不是纸上的死字,是能看、能摸、能听的活物。”
讲到兴头上,刘老师索性脱了鞋,赤脚踩在带着露水的草坪上,手捧书卷吟诵起来:“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波下,木叶微脱……”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魔力,与月光、夜风、虫鸣融在一起,让学子们仿佛穿越千年,站在了谢庄写下《月赋》的案前。有学生忍不住跟着吟诵,声音越来越响,月光下,一群颠沛流离的读书人,用古籍上的文字,在异乡的土地上寻得了片刻的安宁与共鸣。
后来有学生回忆,那堂月圆夜的《月赋》课,刘文典老师讲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月亮西斜,他才收起书卷,却特意叮嘱:“回去后别忙着背注解,先看看窗台上的月光,想想今夜的感受。读书要先懂情,再懂字,若只盯着‘考点’‘注解’,倒把好文字读死了。”
如今重提那堂课,动人的不只是刘文典对《月赋》的精妙解读,更是他把 “文” 与 “月”、“情” 与 “境” 自然融合了的教学巧思。在那个铁皮教室漏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偏要在月圆夜把课堂搬到草坪上,让文字走出书本,让月色走进学生心田,这哪里是讲一篇赋,分明是在教学生如何感知美、如何与古人对话、如何在艰苦中寻得诗意。反观当下,我们有明亮的教室、先进的投影,有AI,却少见这样 “与月色同行” 的课堂。教师对着 PPT 念考点,使用AI制作视频场景,在一成不变的课堂教学中,学生盯着书本记答案,“白露暧空” 成了需要默写的得分点,“素月流天” 成了试卷上的选择题,却少有教师引导学生抬头看看窗外的月亮,感受文字里的温度。可刘文典早就用那堂月圆夜的课告诉我们:教育不是刻板的灌输,是唤醒;文学不是冰冷的符号,是共鸣。
后来,有毕业于西南联大的学生说:“若有可能,真想再回到那个昆明的月圆夜 ,看刘老师踏月而来,听他讲《月赋》里的月色与心事,身临一群学子围坐草坪,在月光下与千年的文字相遇。”这样的课,才是理想的授课:有景,有情,有思,有魂,像那轮圆月,虽历经千年,依旧能照亮后来人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