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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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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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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生与狂人

民国六年(1917年)的北京的一天,冬寒料峭,还时不时地飘下雪花,在冬阳的照射下,既能看到这座古老城市耀眼的光辉,又能见到一大片灰色的,已无什么生气的胡同和大杂院。

这时的世界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西方文明早已跑在我们的前头,俄国革命一声霹雷又向我们这个东方大国传递新的思想惊雷。然而,那股不合时宜的、陈腐的旧时代气息,仍在整座城市的街巷与书斋中弥漫。文人们依旧在灯下翻阅着泛黄的线装书,吟哦着平仄工整的诗句,仿佛外面世界的变化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还在用文言文立言,还在用“子乎者也”交流对话……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凝固的死水之下,一股潜流正在悄然涌动。它发源于上海法租界的一间简陋的刊物的编辑部,那里有一本名为《新青年》的杂志,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向文言文这千年高墙投掷第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

                                                  一

北京,北京大学。一位年仅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教授胡适,刚刚结束了一堂哲学课。他步履轻快,眼神清亮,与周遭那些蓄着长须、步履蹒跚的老学究们格格不入。他回到位于南池子的寓所,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信是《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寄来的,催促他将那篇酝酿已久的文稿尽快寄出。

胡适微微一笑,铺开稿纸,提笔写下标题——《文学改良刍议》。他并非激进的革命者,骨子里甚至有些温和的改良主义。他相信,要改造国民思想,必先改造其语言。文言文早已成了“死文字”,它束缚思想,隔绝民众,是“贵族的文学”,而非“平民的文学”。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他写道,“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尤其是最后一条,他着重强调:“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

这篇文字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没有血泪控诉,只有一种冷静到近乎刻板的理性分析。然而,正是这种理性,却如一道无声的惊雷,在1917年1月的《新青年》上炸响。

远在上海的陈独秀读罢此文,拍案而起,眼中锐光四射。他立刻提笔写下《文学革命论》作为呼应,其言辞之激烈,与胡适的温和形成鲜明对比:“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一“改良”,一“革命”,两种路径,却共同指向同一个目标。新文化运动的号角,正式吹响。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很快将从上海转移到北京,因为陈独秀即将受聘为北大文科学长,而胡适,已是北大教授。北京大学,这座古老的学府,即将成为新旧思想与文化交锋的主战场

                                                 二

福州,苍霞精舍。古文大家林纾(字琴南)正坐在书斋里,手捧一本新到的《新青年》,气不打一处出。他一生以古文为生命,靠一支笔翻译了上百部西方小说,虽不懂外文,却凭借口述者转述,用典雅的桐城派古文将《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名著介绍给国人,被誉为“译界之王”。

如今,竟有人要将他视为生命的古文斥为“死文字”!这无异于掘他祖坟。

“胡适之!陈独秀!”林纾满脸愠色地念着这两个名字,“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妄议千年文统!”

他愤然提笔,给蔡元培校长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质问道:“若尽废古文,使天下士子尽成目不识丁之辈,其祸岂不甚于洪水猛兽乎?”他将新文化派比作“覆孔孟,铲伦常”的乱臣贼子,认为他们是在自毁长城。

蔡元培身为北大校长,秉持“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则,虽同情新文化,却也尊重林纾这样的旧学大师。他回信温言劝解,试图调和。但这封信却让林纾更加愤怒,他认为蔡元培已被“妖言”所惑。

林纾决定不再与他们讲道理。道理,在他看来,已经被这些“新青年”彻底歪曲了。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古文小说,来痛斥这些“魑魅魍魉”。

不久,一篇名为《荆生》的文言小说在《新申报》上刊出。小说中,三个分别叫“皖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安徽人)、“浙人金心异”(影射钱玄同,浙江人)、“狄莫”(影射胡适,徽州古称新安,有“胡”姓)的狂生,在陶然亭高谈阔论,诋毁孔孟,鼓吹白话。正当他们得意忘形之际,一位孔武有力、深明大义的伟丈夫“荆生”从天而降,将三人痛打一顿,斥责他们“禽兽之言,玷污吾耳!”

小说一出,旧派文人拍手称快,一些刊物纷纷转载。林纾意犹未尽,又作《妖梦》,描写一个“白话学堂”,校长是“元绪”(影射蔡元培),教务长是“田恒”(陈独秀),副教务长是“秦二世”(胡适)。学堂里尽是些“食人”的妖魔,最终被一位仙人“郑思康”(影射他的朋友郑孝胥)引入“罗睺罗”(佛教中的食人恶鬼)将整个学堂吞噬。

林纾的文章,字字泣血,充满了末路英雄的悲怆与绝望。他不是在捍卫一种文体,而是在捍卫一个他所熟知并深爱的整个文明世界。在他看来,白话文的胜利,就意味着那个世界的彻底崩塌。

                                                三

北京,《新青年》编辑部。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人围坐在一起,传阅着林纾的《荆生》和《妖梦》。

“哈哈,林琴南先生真是急了。”钱玄同笑道,他性格激烈,是新文化阵营里最激进的干将之一,“他把我们写成妖魔鬼怪,倒也有趣。”

“有趣是有趣,但影响不好。”胡适皱眉道,“林先生德高望重,他的文章在士林中影响极大。我们若只是硬碰硬地反驳,恐怕难以说服那些中间派。”

陈独秀叼着烟斗,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何不演一出戏给他们看?”

众人不解。陈独秀看向钱玄同和刘半农说:“玄同,你文笔古雅,模仿守旧派口吻惟妙惟肖。你化名写一封信给《新青年》,痛斥我们的主张,把守旧派所有的观点都罗列出来。半农,你再以《新青年》记者的身份,写一篇长文,逐条批驳。我们自己唱一出双簧,把他们的底牌全亮出来,也让天下人看看,所谓‘国粹’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这个主意大胆而巧妙。钱玄同欣然应允,提笔化名“王敬轩”,写了一封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读者来信。信中,他以一个“卫道之士”的口吻,痛心疾首地指责《新青年》“离经叛道”,“用白话写诗,如同村妇骂街”,“废除古文,是数典忘祖”,并极力推崇林纾的古文造诣,称其“字字珠玑,可传万世”。

刘半农则以“记者”的身份,写下《复王敬轩书》,对“王敬轩”的每一个论点都进行了辛辣而精准的驳斥。他指出,所谓“珠玑”,不过是陈词滥调;所谓“国粹”,许多是束缚人性的糟粕。他尤其强调,语言是活的,必须随时代而变,否则就会死亡。

这封“双簧信”在1918年3月的《新青年》上刊出后,果然引起了巨大轰动。许多不明真相的读者信以为真,纷纷加入讨论。这场由新文化派自导自演的论战,成功地将白话文问题推向了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也让守旧派的观点在阳光下暴露无遗,显得苍白无力。

林纾看到这封信,先是愤怒,继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隐约觉得其中有诈,却又无法证实。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独的骑士,面对的却是一群用现代战术武装起来的敌人,他的长矛再锋利,也刺不穿对方的迷雾。

                                              四

就在“双簧信”搅动舆论之际,一位沉默的绍兴籍教员,正坐在绍兴会馆的槐树下,构思着一篇前所未有的小说。他叫周树人,笔名鲁迅。他原本对文学革命持观望态度,认为“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他更关心的是“立人”,即改造国民精神。

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让他看到了新的可能。或许,用白话文创作,能更直接、更有力地刺入国民麻木的灵魂。

他想起了自己在日本留学时读到的俄国作家果戈里的《狂人日记》,那个被社会视为疯子的主人公,却道出了最清醒的真相。他决定借鉴这个形式,写一篇中国版的《狂人日记》。

1918年4月,鲁迅将手稿交给钱玄同。钱玄同激动不已,立刻推荐给《新青年》。5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上,一篇署名“鲁迅”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横空出世。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小说以一个“迫害狂”患者的视角,揭示了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本质:“吃人”。礼教是吃人的,家族制度是吃人的,连温情脉脉的仁义道德背后,也写着“吃人”二字。这篇小说语言冷峻、犀利,充满了象征与隐喻,其思想之深刻,形式之新颖,震撼了整个文坛。

胡适读罢,击节赞叹:“豫才兄此作,才是真正将白话文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它证明了白话不仅能写家常琐事,更能承载最沉重、最深刻的思考!”

《狂人日记》的成功,是白话文运动的一次决定性胜利。它用无可辩驳的艺术成就向世人宣告:白话文不是粗鄙的,而是充满力量的;不是浅薄的,而是可以抵达思想最深处的。从此,白话文不再仅仅是一个理论主张,而是拥有了自己的经典文本。

林纾读到《狂人日记》时,久久无言。他不得不承认,这篇小说的感染力极强,但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这种“直白”的表达,失去了古文的含蓄与韵味。他感到自己守护的那座大厦,正在被一篇又一篇这样的白话作品,从内部一点点地蛀空。

                                                五

新文化运动的浪潮,终于冲垮了官方的堤坝。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学生走上街头,高呼“外争国权,内除国贼”。这场政治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相互激荡,使得“民主”与“科学”的口号深入人心,而作为其载体的白话文,也随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

北洋政府教育部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们意识到,若再固守文言,将彻底与时代脱节,失去对青年一代的影响力。

1920年1月,教育部正式颁布训令:国民学校(即小学)的国文教科书,一律改用白话文(语体文)。

这道训令,犹如一纸判决书,宣告了文言文在基础教育领域统治地位的终结。消息传来,北大红楼里一片欢腾。胡适、陈独秀、鲁迅等人相视而笑,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他们知道,这场较量,大局已定。

孩子们将不再需要耗费数年光阴去死记硬背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之乎者也”,他们可以直接用自己的语言去阅读、去思考、去表达。知识的门槛被降低了,思想的闸门被打开了。

林纾在福州得知此讯,如遭雷击。他一生以教书育人为业,如今他所教授的学问,竟被官方宣布为不适合儿童学习。他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他提笔给友人写信,信中写道:“吾辈已老,自可守吾故垒,然使后生小子尽弃古文,是绝其慧命也。吾恐数十年后,欲求一能通周秦诸子者,不可得矣!”

他的预言或许有其道理,但历史的车轮已经滚滚向前,无人能够阻挡。

                                                       六

十年后,1930年的北京。街头的报童高声叫卖着各种白话报纸,《晨报》《京报》《世界日报》,上面的文章清晰明了,贩夫走卒也能读懂。书店里,鲁迅的《呐喊》《彷徨》,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这些白话小说正被无数青年争相购买。大学里的学术论文,也早已普遍采用白话文撰写。

胡适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学者,他依然温和,依然理性。他看着这个被白话文重塑的世界,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场胜利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陈独秀的勇猛、鲁迅的深刻、钱玄同的激烈、刘半农的机智,以及无数无名青年共同奋斗的结果。

他也知道,林纾先生已于几年前郁郁而终。胡适心中并无胜利者的傲慢,反而有一丝对这位孤独守夜人的敬意。林纾守护的,是一个伟大的传统,尽管这个传统已经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历史的进步,有时就是如此残酷而必然。

他走到书桌前,翻开自己正在写作的《白话文学史》,提笔写下:“白话文学的种子,在民间早已埋下千年。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为它松土、浇水,让它在新时代的阳光下,得以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窗外,初春的阳光明媚。一条新的文化长河,正以白话为舟,载着无数新的思想、新的情感、新的希望,奔流不息,驶向未来。这场关于“文”与“白”的较量,最终以“白”的胜利告终,但它所开启的,是一个民族在语言与精神上走向现代化的壮阔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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