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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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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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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间烧窑底

我在人间烧窑底

师父临终前嘶哑着告诉我:
“咱家那座百年老窑的窑底,
每一代都得用仇家的骨血煅烧才能不裂。
他咽气时眼睛死死盯着我,
像在问敢不敢接下这宿命。
我连夜铲平了老窑,
在灰烬里扒出七块颜色各异的陶片。
当我把它们拼成一张完整的人脸时,
陶片的嘴唇突然无声翕动:
“你师父骗你的…真正需要献祭的,
一直是守窑人自己的魂魄。


师父是后半夜咽的气。

油灯的火苗扑簌簌地跳,把他那张干瘪得只剩一层黄皮绷在骨头上的脸,照得明暗不定。屋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混着老房子特有的霉朽气,还有一丝……从师父身上散出来的,类似陶土受潮后的腥气。他喉咙里扯着风箱,一口痰堵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嘶嘶作响。我知道,时候到了。

我端着水碗,凑近些,想给他润润那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攥住我的腕子,力气大得不像个弥留之人。他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我脸上,嘴唇哆嗦着,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挤出几句话,字字带着血沫子:

“娃…咱家…咱家那座百年老窑…不能停火…窑底…窑底是活的…”他喘得厉害,胸脯剧烈起伏,“每一代…都得…都得用仇家的骨血…煅烧一遍…才能镇住…不然…窑裂…家破人亡……”

他说到最后“人亡”两个字,声音已经低得像耳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尖上。那口堵着的气,终于断了。他脑袋一歪,攥着我腕子的手骤然松开,软软地垂落下去。可他那双眼睛,却还圆睁着,空洞地望着漆黑的房梁,又像是穿透了房梁,望着某个我不知道的虚空。那里头没有安详,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执拗,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像在问:祖辈传下的规矩,染血的衣钵,你敢不敢接?

我不敢看,伸手想替他合上眼。可那眼皮像是僵住了,怎么抹,都合不拢。

仇家的骨血?

我们林家祖祖辈辈在这林家坳烧窑,烧的是日常用的碗碟盆罐,凭的是手艺和汗水,什么时候,竟要靠这种东西来镇窑了?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想起师父这些年,性情是越发孤拐了。烧窑时不许外人近前,尤其是封窑门那几天,他一个人吃住在窑边,眼神警惕得像护崽的狼。偶尔夜深,我起夜,会望见窑火映照下,他佝偻的背影立在窑前,嘴里念念有词,不像祈祷,倒像……诅咒。邻里间有些闲言碎语,说林家老窑出的瓷器,釉色是润,光也正,可捧在手里,总觉得有一股子阴气,渗得慌。我以前只当是嫉妒,如今想来,莫非……

师父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像两把锥子,扎得我坐立难安。那“仇家”是谁?去哪里寻这“骨血”?难道要我为了这口窑,去杀人害命不成?

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我浑身滚烫。去他娘的祖传规矩!去他娘的仇家骨血!这都什么年月了!我林家窑火传承,靠的该是手艺,不是邪术!

我猛地站起身,油灯的火苗被我带起的风刮得剧烈摇晃。我冲进院子,抄起靠在墙角的铁锹,又找来一把开山用的重锤。夜凉如水,月光惨白,照得那座趴伏在院子东头的百年老窑,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窑身斑驳,爬满了青苔和岁月的痕迹,那黑黢黢的窑口,此刻在我眼里,仿佛正吞吐着阴冷的气息。

就是它了。毁了它,这吃人的宿命就断了。

我抡起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窑门那封了不知多少层的夯土。

“嘭!”

一声闷响,土块飞溅。老窑沉默着,纹丝不动,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我更疯了,一锤接着一锤,不管虎口被震得发麻,不管汗水迷了眼睛。窑门终于破了,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膛子。一股积攒了百年的、混合着柴火灰烬、陶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血腥气的味道,猛地喷涌出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扔下锤,抓起铁锹,开始发狂般地往里铲。烧僵的窑砖,板结的窑渣,厚厚的草木灰……我要把这窑底彻底刨开,看看下面到底埋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汗水湿透了衣衫,顺着额头流下,蜇得眼睛生疼。我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挖着,铲着。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已在窑底挖出了一个深坑。铁锹忽然碰到了一堆硬物,不是砖石,发出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丢开锹,跪在灰烬里,用手去扒。

触手是些冰凉、坚硬的碎片。我小心翼翼地扒开周围的浮灰,将它们一块一块地取出来。一共是七块。大小不一,边缘不规则,像是某种器物被打碎后留下的残片。奇怪的是,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赤、橙、黄、绿、青、蓝、紫,竟似隐隐对应着彩虹之色,只是这色彩沉黯无比,蒙着一层厚厚的窑烟灰垢,毫无鲜活之气,反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捧着这七块陶片,走到院子里,就着渐亮的天光,就着师父窗下那盏还未熄灭的油灯的光,蹲下身,想把它们拼凑起来。它们凹凸不平,边缘犬牙交错,我试了几次,都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器形。心烦意乱间,我无意中将一块赤色的和一块青色的碎片靠在一起,指尖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吸力,两块碎片竟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一处!

我心中一动,顺着这种感觉,继续拼接。很快,七块陶片竟然真的拼成了一个整体。那不是碗,不是瓶,也不是任何瓷器。那赫然是……一张人脸!

陶片拼成的人脸,只有巴掌大小,五官扭曲,表情痛苦,仿佛在无声地呐喊。那七种沉黯的颜色,恰好分布在不同部位,赤为唇,橙为颊,黄为额,绿为眸……尤其是那双绿色的眼睛,明明是死物,却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差点脱手把它扔出去,强忍着心悸,才没让这诡异的拼图散开。就在这时,最骇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张陶片拼成的嘴唇,那块赤色的陶片,竟然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我浑身汗毛倒竖,以为自己眼花,死死盯住。不是错觉!那嘴唇又动了一下,像是在咀嚼,又像是在酝酿话语。然后,一个干涩、沙哑、仿佛是从地底最深处、从千百年的尘埃里挤出来的声音,直接在我心底响起,或者说,直接烙印进了我的脑髓:

“他…骗你的……”

“那老鬼……骗了每一代……”

“仇家骨血……只是幌子……”

“真正要喂给这窑的……是守窑人自己的……魂……魄……”

声音戛然而止。陶片上的嘴唇停止了翕动,颜色似乎更加沉黯了。那张拼凑的人脸,凝固成一个永恒的、充满嘲讽和悲苦的表情。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晨曦微光中,我缓缓转过头,望向屋里。师父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望向门外,望向我,望向这片被他守护了一辈子、也诅咒了一辈子的老窑废墟。

风吹过,带着灰烬的气息。

所以,这百年窑火,烧的不是陶土,是守窑人的魂?

所以,师父临终的嘱托,不是传承,而是一个延续了数代的、拉人垫背的谎言?

那我……我算什么?

是下一个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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