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见过一柄会呼吸的刀。
它被供奉在村口老槐树下,刀身刻满咒文。
族谱记载,持此刀者可斩断时间。
昨夜雷雨,刀不见了。
而全村人的年龄,正以每天十年的速度倒退。
雨是后半夜砸下来的,带着一股要荡平这污浊人间的狠劲。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瓦上,像是无数恶鬼在同时敲着催命的鼓。我被惊醒了,心头莫名一阵发慌,那雷声里仿佛裹挟着别的什么,一种更尖锐、更令人不安的碎裂声,来自村口。
村口…老槐树!
一个炸雷撕裂夜幕,将天地映得一片惨白。也就在那一瞬,借着这刹那的天光,我隔着糊窗的厚油纸,似乎瞥见一个瘦削黢黑的影子,扛着一件被破布缠绕的长条物件,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狂暴的雨幕深处。心猛地一沉。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我便踩着泥泞冲到了村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被摧折草木的苦涩。老槐树还在,虬龙般的枝干在灰白的天光下伸展,却独独缺了那抹悬挂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沉黯的金属寒光。
那柄刀,不见了。
树下,只剩一截被利刃斩断的粗麻绳,断口簇新,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力地耷拉着。几片被风雨打落的槐树叶黏在泥地里,颜色黯淡,像陈年的血渍。围着老槐树,泥地上脚印杂乱,早已被大雨泡得模糊不清,分不清哪些是昨夜贼人的,哪些是今早闻讯而来的村民的。
“刀…刀没了!” 王老憨是第一个发现的,他平日就睡在离槐树不远的看瓜棚里,此刻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那空荡荡的树枝,一句话说得破碎不堪。
人群骚动起来,恐慌像瘟疫般无声地蔓延。那柄刀,据族谱最前面那几页用朱砂写就的、字迹都已模糊的记载所言,并非凡铁。它是某个无法考证年代的方外之人所留,刀身铭刻着无人能解的咒文,据说,持此刀者,可斩断时间。当然,这都被我们当作祖辈夸大其词的传说,一种维系村落某种虚无尊严的象征。它更像一个古老的图腾,一个习惯的存在,沉默地悬挂在村口,阅尽春去秋来。
可它的消失,却像抽走了这村庄的脊梁骨。
最初的混乱和猜测尚未平息,另一种更诡谲、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便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先是李家的媳妇,清晨梳头时,惊觉镜中人眼角那几条深如刀刻的鱼尾纹,竟浅淡得几乎看不见了,皮肤也紧致滑嫩了许多,恍如回到了二十出头。她起初以为是光线错觉,或是自己眼花,还暗自窃喜。接着是村东头的赵铁匠,轮锤打铁时,发现自己胳膊上松弛的皮肉重新绷紧,往日阴雨天便隐隐作痛的关节,此刻轻快灵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变化并非同时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但趋势却惊人地一致——年轻。不是那种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年轻,而是一种被无形之手强行抹去岁月痕迹的、令人心悸的“倒退”。
恐慌不再是窃窃私语,它变成了明面上的尖叫和茫然无措。
到了第三天,情况已经诡异得让人无法直视。几个昨天还在满地疯跑的垂髫小儿,今日竟口齿清晰地争论起《千字文》的句读,那神情姿态,俨然蒙学里的小书生。而他们的父母,一对不过三十许的夫妇,丈夫下巴上刚蓄起没多久的、显示成熟的短须消失无踪,面庞光洁得像个少年;妻子则时常对着水缸倒影发呆,眼神里是属于少女的懵懂与惊慌。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固有的、庄重的步调,像一盘被胡乱倒回的磁带,发出刺耳的、扭曲的噪音。
我翻出了那本纸张泛黄发脆的族谱,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关于刀的记载:“…刀名‘时序’,纹如龙章,持之…可断光阴之流…” 断光阴之流…难道,刀并非被“使用”了,而是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对时间的“锚定”?如今锚被拔起,于是维系着我们这个村落的时间之河,便开始疯狂地倒流?
村子里,一片荒诞的景象。壮年男子们的嗓音变得清亮,甚至有人开始变声,喉结缩小。妇人们面若桃李,身段婀娜如二八少女,眼中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属于成熟妇人的惊惧与忧虑。更令人不安的是记忆。我发现,一些近几年的、关乎生计人情往来的细节,在脑海中竟渐渐模糊起来,反倒是童年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的场景,历历在目,清晰得可怕。
王老憨不见了。不是离开,而是…退化。有人在一片草窠里发现了他,他蜷缩在那里,身上裹着不知从哪儿扯来的破布,眼神纯净得像初生的婴儿,嘴里咿咿呀呀,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最原始的好奇与…陌生。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语言,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这个世界。
一个曾经鲜活的人,退回了一张白纸。
我站在水缸前,水面倒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眉宇间的皱纹平复了许多,花白的鬓角竟透出几丝乌黑。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还童,可我心底只有无尽的寒意。我感觉到了,那些曾熬夜苦读积累下的学识,那些在人情世故中磨砺出的洞察,正如退潮般从我的头脑里流逝。思想的碎片在意识的边缘剥落,坠入遗忘的深渊。
我猛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依靠那点刺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能忘…至少,现在还不能!
我冲回屋里,翻出笔墨,铺开一张微黄的宣纸。必须记下来!把关于刀的一切,把正在发生的这场恐怖异变,把我还记得的、关于这个村庄正常时间线里的一切,都写下来!
笔尖蘸墨,落在纸上,手腕却一阵酸软无力,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竟带着几分少年人执笔初学时的稚嫩。我咬着牙,额头渗出冷汗,一笔一划,艰难地勾勒:
“刀…失…雨夜…”
记忆的碎片在脑中冲撞。那夜的雨声,雷光,老槐树下模糊的黑影…那黑影的姿势,他扛着刀离去时,腰背似乎微微佝偻,步伐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
像谁?
像…像谁?!
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某个关窍被强行冲开。是他!那个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总是蹲在墙角晒太阳,对谁都唯唯诺诺的…张阿鼠!是他离开时的背影!可…为什么?他偷一柄不能吃不能喝、只是传说能斩时间的刀做什么?
一个更深的、几乎冻结血液的念头攫住了我。族谱上似乎还有一行小字注释,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无意义的装饰符纹…我颤抖着再次翻开族谱,凑到窗前微弱的光线下,死死盯着那行蜷缩在页脚、细若蚊足的朱砂小字。它们在我眼中渐渐清晰,拼凑出一句令人魂飞魄散的话:
“…然刀离其位,时序逆乱,非持刀者血祭,不得复也…”
血祭!
持刀者的血!
张阿鼠偷走了刀,引发了这场时间倒流的灾难,而要结束这一切,唯一的办法,竟是用他——这个窃贼的血,来祭祀这柄妖刀?!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的景象却一阵摇晃。视线所及,桌角被我小时候顽皮磕碰出的缺口,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木头纹理光滑完整。墙壁上,去年新糊的、印着淡蓝花纹的墙纸,色泽正在迅速褪去,图案变幻,变回了多年前那种土黄色的、光秃秃的糙纸。
连这间屋子,也在“回去”!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光洁,指节纤细,这分明是一双少年的手。脑子里一阵眩晕,更多的东西在消失…私塾先生的戒尺打在手心的痛感…隔壁小丫送给我的那个草编的蚱蜢…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裳时哼唱的、调子有些哀伤的曲…
“不——!”
我用这双陌生的、年轻的、无力的手,死死抱住了头颅,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呐喊。
那呐喊声在同样变得“年轻”、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稚嫩的喉咙里打着转,被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草木清新气的暖风吹散。
风吹动了桌上那张只写了几个字的纸。
墨迹未干。
像一滴黑色的、绝望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