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程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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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融水，汇成涓涓细流；大地初解，万物就此重生。鸡群在院子里肆意地展现自己的爪子印，泥土铭记下来，但一场春雨过后，动物们的足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刚刚钻出来的绿色。
刚从严冬走出的三月份，来到东北这片土地依旧感觉到了冷意，古代诗人笔下温暖复苏的春风，在宁古塔这片边境之地却难以同大地达成合作，因此，大地依旧部分地披着那纯白的毛衣。
但阳光好在是温暖的，大地不得不屈服于春日，土壤渐渐地解冻，空气中带有浓重的土壤的味道。
王家屯的人们此时已经开始出来行动了，虽然现在还并不是农耕的时节，但各家的人们都在饭后出来散步，聊天。人们会谈国家政策，谈哪里哪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也会对屯子的建设提出自己的看法。当然了，人们也会在背后议论某个人，或者是讨论谁家的孩子能有出息。
对最后一个问题，老郑总是能以十分自豪的态度和众人谈论的，毕竟小羽的学习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的，但每当自己的妻子沙燕谈到这个话题是，她总是说“还行吧”来搪塞过去，她只是对别的女人说道，自己从未管过小羽，也从未给小羽补过课——实际上是在赞扬小羽本身，但沙燕却一直为孩子的学习做出自己的贡献。
五一劳动节前后，王家屯的村民们开始农耕了。王家屯方圆几十里的地区都种植着一种单一的作物——玉米。这种作物存活力强，耐涝耐旱，不易倒伏，适应性强。东北的黑土地为玉米赋予了强大的肥料支撑，较低的温度让这种作物的营养成分有效积累，因此东北的玉米，或是说东北的粮食作物质量都是极高的。
但价格始终低迷。大概是因为产量实在是太高，以至于能让大部分人都吃上这高质量的粮食。当收购价一元左右的玉米摇身一变成了超市柜台上六元钱两根的商品，到底谁笑，谁苦？当一件商品的价格远超于生产者本身的消费能力，究竟是谁获利，谁获益？
王家屯的村民们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大家大概只明白如果今年的玉米卖不上好价钱，就要多去外地打工。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多过几天苦日子，多干几天活。老郑也是这样想的。但这种方式，或者说是想法，会在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带给他们沉重的一击。
风尘滚滚，小羽伴着被风吹起的干燥的土壤放学回家。秋收秋天已经几近干涸，西风掠过就会产生浓烟。
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家中已经没有人了。小羽的父母，爷爷奶奶都去田地里农耕了。
他很熟练地自己从客厅中搬来一张矮木桌，这张桌子据说是小羽的太爷爷手工制作，默不作声，任劳任怨。再把木桌放在炕上，将书包里的废纸放在小木桌上，这样小羽就可以舒适地在炕上写作业了。他并不执著于电视，他向来是先完成作业再做别的事情的。纵使在他有了手机之后依然如此。
夕阳逐渐要落下了，小羽刚好写完作业。今天家里人的秋收区域是自家门前的一大片地。小羽充满兴致地跑到田地里去协助家人一起收玉米。
玉米对于一个十四岁的男生来说已经是很容易收割的东西。小羽和母亲奶奶一样，坐在田地里，将一个又一个玉米棒从整株玉米上掰下来，扔进拖拉机中。小羽的父亲和爷爷则在前面用镰刀将玉米砍倒。
就这样，一家人除了还在上高中的女儿，都在田里干活了。小羽在多年以后，仍会感谢他从曾经参加过的那些农活。
天色渐晚，直至逐渐黑暗。拖拉机里收满了金黄色饱满的玉米，此时到了小羽最喜欢的环节。
老郑驾驶着拖拉机，剩下的人先行回家，而小羽则躺在了拖拉机中的玉米堆上。秋风渐起，躺在这上面恰好能看见纯澈的天空。此刻他什么也不需要想，只要听着那机器运作的声音，院子中小狗的声音，家人与同村人聊天的声音，只要体会那农村秋天独有的秋的气息。这无异于是最好的一种感受了。
秋收时大家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起灶做饭，老郑家自然如此。沙燕从柴火垛捧来了一些木头柴火，再从厨房的柜子中拿出几张小羽不用的废纸当作引火纸，再将柴火一并放进灶坑中，火就烧起来了。渐渐地炕也会热起来。而对于做饭，大家都有一个习惯：秋收时煮几袋子 就好。老郑让妻子去村里的小卖店买了六袋一块钱的“牛”牌方便面，再花四块钱买了两根淀粉肠，回到家中，将方便面和两包调味料放入锅中，再将切好的淀粉肠一并放入。今天家里的母鸡下了两个新鲜的鸡蛋，沙燕也一并放入锅中。
就这样，老郑家的晚餐就完成了。当方便面出锅被盛入到铝盆，还冒着热气，被端到客厅的桌子上时，一家人拿好凳子坐下，沙燕给小羽盛了一大碗的方便面，上有淀粉肠和鸡蛋覆盖，最后再用大勺浇上汤，美味的晚餐就达成了。虽然只是一块钱的方便面，口感上并不如两块或三块钱的丰富，但对于老郑和一家人来说已经算是美味的食物了。面条并不十分软绵，而是有一丝丝的弹性，调味料和水的比例刚刚好，让人十分喜爱。这样的“牛”牌方便面对于老郑和家里的其他人来说味道一直没变，但对于小羽，只有他在少年时吃到的才最美味。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沙燕将被子铺好，老郑和小羽，沙燕一起躺在火炕上。农村的火炕可以说是冬暖夏凉，尤其是在现在天气渐凉时，火炕的作用就越发凸显出来，只需要烧上一把柴火，火炕独特的构造就会让整间屋子温暖起来。
一家人就在这样那样的温暖中完成了整个秋收。小羽也即将迎来假期。
秋收，冬藏。时序更替。
老郑家，乃至整个王家屯的冬天都是沉寂的。每户人家都在温暖的火炕上度过一天又一天。如果实在是无趣，还会有人去村中的小卖部打上一天牌，或是看上半天牌。打牌一局一共四个人，而看牌的人不受限制。如果哪天恰巧屯里的几户人家都不约而同地无趣了，那么整个小卖部就十分热闹了。起初两张桌子都用来打牌，后来小卖部老板听说是中了彩票，或是找到了一份好生意，总归是发了一点小财，就买了一个新的麻将桌，自此，小卖部的业务就更多了。来观看牌局的人可不会在意“观棋不语”这种规定，看见某人打错了牌，就会直接说出错误之处。甚至有时看牌的人比打牌的人还要热闹。在寂静的冬天，裹挟着烟雾与方便面香味的小卖部是王家屯唯一喧嚣的地方。此外，时不时地可能会有收粮商人来自家观察玉米质量，如果农户和商户议定价格，那么定好时间，商户就会叫来自己的“专业团队”收玉米，而农户则要帮助进行这项工作。有些时候，还会因为人手不够而叫上同村的人来帮忙。事成之后在本农户家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其乐融融。
老郑今天就接到了这样的一份“差事”。
老刘二小家的玉米七毛五的价钱卖给了收粮商，在王家屯的人们心中，这是一个比较低的价钱，毕竟二小家的玉米质量产量都很不错。但二小家的家底足够殷实，至于为什么这么早就以较低的价格卖出去，人们也不知道。
但老郑心里清楚。刘二小是看到了老郑前年在玉米战场上的“惨败”。那年粮价不断抬高，一度有达到一元一斤的价格。老郑判断错误，决定继续积压玉米。最后粮价忽然暴跌，变成了四毛，十万斤玉米就这样流失了。
今年的粮价不知会如何变化，刘二小此时卖出，不失为稳妥的办法。
老郑和同乡的几个男人一起去二小家帮忙，他家今年的收成果然不错，比去年增产了两万斤，大家都羡慕得很，就连二小自己也十分高兴。
“今天咱们哥几个下馆子去！”刘二小大气地说。几个男人也是无比豪爽的答应了。
但是小羽却不知道父亲出去吃饭的事情，还在疑惑为什么天快黑了老郑还没回来。当沙燕告诉他事情的事实后，小羽又接着看书了。他平日里的娱乐除了电视和手机，就是读书。
老郑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或者说，老郑读的书不多。自己的父亲虽然不是文盲，但也并没有重视老郑的教育，老郑一谈到学习，就会和小羽讲述自己的读书往事。老郑年少时学习并不差，数学更是班里上等水平。可惜小羽的爷爷并不在意，每当老郑放学，就被勒令去放牛、放羊。因此老郑初中便辍学了，甚至日后出门找工作的学历也是伪造的。老郑每次提到此事，都会感慨一会儿。因此，老郑对读书这方面十分支持小羽，虽然他自己是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但他下决心要让自己的儿子有文化。对于读书和吃穿，老郑从来不会对小羽吝啬，小羽也因此读了许多课外书。这些书在他日后的生活会带给他无穷的益处。
几个男人在酒桌上大声地聊天，谈论的内容无奇不有，从最开始的挣钱，各个家里的状况，再到自家的后代如何如何，最后谈到国家大事，军事，政治领域。这些人文化水平不高，但对于政治和经济，总是能提出一些合理切实的想法。
当老郑回家时，小羽已经熟睡了，沙燕帮老郑简单地铺好被子，一家人就这样地睡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郑更加关注玉米粮价的变化，一家人虽然并不富裕，但也平稳地生活着。
这天，小羽被家里小狗的吠叫吵醒了。早晨七点钟，小羽的耳边还环绕着老郑打开电视放的新闻。沙燕和老郑已经站在玉米楼前。
小羽明白是收粮商人来看自家的玉米了。事实上，老郑家的玉米质量并不属于最好的，但胜在数量实在是多。小羽出门上厕所，也偷听到了“二十个水”类的行业术语。
而对于老郑和沙燕，玉米粮价的讨论就是专属于他们的战场。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门道，而收粮商人也深刻地明白农户心中的想法，可以说，老郑和沙燕是“老将”，商人是“大将”，双方不分伯仲，彼此交锋。
“你这个苞米吧，我差不多能给你六毛五这个价。”
“反正你要收的话，你必须得自己雇人自己找车来运，你们的车得开进来自己拉走这些苞米。”
“兄弟，我和你说实话吧，我们这边现在人也少，你看你这苞米还多，我也挺相中的，这么滴吧，七毛五，你找点人一起干，咱们就完事了，完了苞米我自己开车来运来。”
“七毛五这价我还是不咋能卖给你，毕竟我家这苞米也不是不好的那种，你自己也看了，我家这苞米，反正我感觉挺好的。”收粮商人不会在老郑这里多挣到一分钱，他早已经判断出现在玉米的粮价最低是七毛五，而自家的玉米的价值是绝对超过这个程度的。
“哎，这么滴吧，七毛八，行不行？”
老郑思考几秒，给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回答：“咱俩先留个电话，完了过两天我再联系你。”
收粮商很快给出了更高的价格：八毛钱
“哥，你也知道，我这收完粮我也得卖出去，主要是现在人家那边价就不高，你说我也得挣钱，我是觉得哥你这个人还有我嫂子，你俩人行，你说把这一家子带大，也不容易，这八毛钱，是给你这粮最高价了，你就看别的人谁能给出来这个价是不？”
“行兄弟，你说这话我就知道你是啥人了，兄弟你这收粮收的真实诚，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就八毛钱一斤，明天早上咱就开始打粮。”
“但咱们得说好，打完粮之后直接装袋，现场算多少斤，直接就算钱结账，不能拖泥带水。”沙燕补充道。
“行，嫂子你俩放心，这点咱不带差你事的。”老郑和沙燕的年龄明显比收粮商大，因此叫嫂子也毫不奇怪。
双方就约定好了明天早上六点半开始打粮。老郑送走收粮商后就赶忙打电话叫自己的同乡来帮忙。
小羽的爷爷看见老郑和收粮商议定好的价格，也出奇的感到满意。小羽也十分兴奋，他一直把观看自家卖玉米的过程视为一种乐趣。或者说是卖粮会给他带来很多希望——每一个农村孩子都是这么想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晨六点半，收粮商的大型卡车准时到达老郑家。老郑和家里除了小羽以外的人全员出动，老刘二小，老王以及张三张老大，都来帮忙了。
小羽看着这些人一边用袋子将玉米粒装好，一边把玉米棒送入老郑家的柴火垛旁边。玉米粒要留出一部分维持明年家中养鸡的饲料与制作玉米面饽饽，而玉米棒存放在柴火垛附近则是为了点燃火炕中的温暖。大家都在感叹“你家今年粮卖得好啊。”
和刘二小家一样，老郑也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并在喝醉了后回家倒头大睡。
老郑家今年的收成不错，一共能赚到七万多块钱，对于农户来说，这个收入已经很不错了。
但老郑家的情况不同，毕竟还有很大一笔外债要还，除去之后，剩下大概有三万元。但这些钱足以支持一家人度过春夏两个季节，甚至还会有结余。
转眼间就到了过年前的最后一次集。
集也可以说是集市，在农村尤为普遍，一般会在固定时间开始，各大商贩在街道两旁摆上小地摊，售卖各种各样的商品，有各种食品，饼干，水果，蔬菜，或者是油炸食品；也有各种适合农人穿的衣服，当然了，还有一些在特定时节才会出现的东西：春夏两季的蔬菜种子，秋天的白菜。临近过年，现在街上出现了许多年货摊贩。对联是最常见的商品，此外还有红色的“福”字和红灯笼。
老郑带着小羽和沙燕一起来赶集，小羽已经是准备上高中的初三，老郑心里想着让小羽参谋参谋对联的选择，毕竟是有文化的人。沙燕则负责各种水果蔬菜的购买，以备年夜饭的准备。
挑对联，老郑家的传统是先选屋内的。东屋两位老人的对联要有“健康”类似的字样；西屋一家三口的对联则要有“福禄”“招财进宝”类的字眼。然后是房子前门与后门的对联，这两个并无太多要求。紧接着是院子大门的大型对联，这种对联通常要用农村特制的“粘合剂”来张贴在两块木板上，这种用面粉等东西做的“胶水”粘性极强，适合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大门对联。最后就是仓库和鸡舍的对联了。这两种对联都有特定的字样，大小也比正常对联小很多，多出现“五谷丰登”的字样。如果是有车人家，还要买上一副对联用来保证平安。
父子两个买完对联后就去找沙燕。三个人显示买了一大筐砂糖桔，这种橘子个头很小，但是水分充足，吃起来十分甜美，让人欲罢不能。今年家里余额尚足，老郑给沙燕买了一箱她最爱吃的紫葡萄。小羽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喜好。在他的眼中，自己的母亲一直都是不喜爱也不讨厌食物的。后来才知道，只是母亲不希望用大量的金钱去满足自己饮食上的喜好。三个人买了些蔬菜，随后又走向卖烟花爆竹的商铺。
这商铺是老郑家同姓亲戚所开，质量自然不用多说。
“呀，小光来了，看看买点啥炮仗？”
“嗯呢二叔。带我儿子和小燕赶集买点年货啊。”
“啊，我这也就卖最后一上午了，卖完我就回家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和每年的传统一样，老郑买了一捆挂鞭，紧接着又买了一大箱二踢脚——这种炮仗点燃后只是简单的爆炸产生声音，而没有其他的效果，但也足以增添年味。随后他仔细思考买了两桶烟花，这种烟花点燃后会先迅速地窜上天空，伴随着极大地声响，在天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烟花很讨人喜欢。
“这点好玩的给孩子，放心吧，伤不着人，这几个是我特地给小羽准备的。”
最后，一家三口来到猪肉摊前。摊主是老郑的老熟人，看见一家三口来，十分高兴地招待。
“带儿子来赶集来了啊？”
“啊，带他来溜达溜达，这不快过年了吗，买点炮仗对联啥的，顺便再买点菜。”沙燕一边唠嗑，一边和老郑挑选着猪肉。
“今天早上现杀的猪，都快卖没了，我寻思着给你留点。”
几个人简单的攀谈几句后，老郑和沙燕挑选了一大块品质不错的猪肉，称重，付钱。
在登上拖拉机回家之前，小羽不停地看了好几眼街上的炸货摊。上面有鸡骨架，烤鸡腿，烤鸡翅，臭豆腐，烤肠，以及各种各样的炸串，今年可惜又没吃上。
小羽心中暗想，我要考上好的高中，这样我就能吃那些好吃的了。
老郑驱动拖拉机，自从家里的摩托车与自行车彻底报废后，拖拉机就成为了家里唯一的代步工具，虽然慢而且还是露天，但总比步行省力的多。
时间越来越快，所有人仿佛都在向新春奔去。
老郑上大学的女儿也回家过年了，一家人其乐融融，虽谈不上富裕，但也是幸福的。
临近过年的前几天，家中老人时常受到拜访，大多是老人的同辈哥兄弟的后代，小羽虽然不认识，但在父母的介绍下也会问一声好。当然了，小羽最喜欢的是那些被送给爷爷奶奶的礼物，如花生露，水果或是饮料，老人不爱吃，于是便成为了小羽的所有物。
这期间不乏有高官来拜访，如老郑的堂兄，小羽知道后，便问老郑，为什么我们家有这么大的亲戚，却没有钱呢？
老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小羽好好学习，不要想这些。但老郑打心里看不上自己的堂兄——老郑家最贫困的那几年，这位堂兄面对老郑的求助无情的拒绝，并露出瞧不起的神情。
大年三十，清晨七点钟。
小羽被老郑叫醒一起贴春联，就连小羽的姐姐也参与其中，沙燕和小羽的奶奶则负责制作“粘合剂”
老郑打开手机，播放着十分喜庆的《春节序曲》，小羽这才发现已经要过年了，高高兴兴地指挥着老郑该如何贴春联。
贴完春联就是在屋子里贴“福”字，这“福”字是一定要倒着贴的，意味着“福到我家”。紧接着便是将墙上贴的财神爷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放置好，换上新的财神爷。
一家人忙活了一上午，就开始做年夜饭。
年夜饭，通常对于许多东北家庭，是在大年三十是中午或者下午早些时间吃的一顿饭，吃过后一家人一起包饺子，为晚上过年做准备。
今年老郑家的年夜饭由沙燕和老郑一起完成，凉菜必不可少，首当其冲的是猪皮冻，浇上一些陈醋，用筷子夹上来送入嘴中，你就会感受到独属于东北的凉意，颇具弹性的皮冻遇上解腻的陈醋，实乃最佳搭配。猪皮冻之后的便是从熟食店买来的各种熟食，老味道，老郑尤为喜爱。随后是松花蛋，这种食物仔细看便会发现鸡蛋上的松花状的结晶，将其一分为二，蛋清蛋黄一并送入口中，只觉得越嚼越香，小羽十分喜欢。最后是老人偏爱的豆芽菜，洗好的豆芽放入铝盆中，加入简单的调料和两三滴香油，你便可以尝到清脆爽口的农村田园菜。
紧接着便是热菜。先从素菜说起，第一道菜是韭菜炒鸡蛋，小羽喜欢吃鸡蛋，而韭菜与鸡蛋一起炒则更加丰富了口感，也让不吃肉的沙燕多了一道可选择的菜，刚炒出来的韭菜鸡蛋热气腾腾，夹一筷子，韭菜鸡蛋伴着一点点的汤汁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温暖舒适。随后是老郑的女儿苗苗最喜爱的烧豆腐，这道菜是老郑的“私房菜”，酸甜适中的味道，加以豆腐外焦里嫩的口感，老少皆宜。
接着是荤菜，最受一家子喜欢的“熘肉”，将肉切好后在盘子中摆放整齐放入锅中蒸，蒸好以后撒上蒜末和酱油，再充分搅拌，十分美味的一盘肉菜就做好了。今年年夜饭的熘肉既有五花，也有瘦肉。老人爱吃五花，而小羽爱吃瘦肉。夹一块瘦肉送进嘴中，再用筷子扒拉点饭，你就会发现这么简单的肉竟然能如此下饭，酱油和熟肉的结合本就是绝配，蒜末增香更是画龙点睛。第二道菜是沙燕的“私房菜”，将买来的火腿肠切成一段一段的花刀，再切一点洋葱和香菜，放入锅中煸炒，再加入一些烧烤料，出锅后只要品尝一口，咸香还伴有一丝清甜在口腔中炸开，让人倍觉满足。
压轴登场的是每年过年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有的一道菜：鱼。通过各种调料炖煮，加以啤酒去腥，再用大火收汁之后的鱼肉软烂脱骨，沾上点这道菜本身就有的汤汁，咸香占据口腔的感觉让人如痴如醉。鱼象征着年年有余，是年夜饭的常客。
一家六口人团聚在一张桌子前，坐在一张热乎的火炕上，小羽的爷爷习惯地拿出散白酒倒了一小杯，老郑也拿出一大瓶啤酒，窗外的飞雪渐渐落下，烟囱中冒出烧炕的烟火，院子里的鸡犬都聪明地躲在自己的巢穴，天空中时不时有几只鸟禽飞过，鸟禽后面是不断冒着烟雾的其他院落，而底衬则是白色的山岗。
大家吃毕，小羽和姐姐一起玩游戏，老郑默默地打开电视随意翻看着，沙燕和小羽奶奶一起在厨房中准备饺子馅。
过年的饺子馅锁定是芹菜猪肉的，寓意在新的一年勤快勤劳。小羽不爱吃芹菜，但对于芹菜猪肉的饺子却并不反感。
和面，制馅，准备工作做好后便是包饺子。老郑一心在电视上，因此剩下五个人一起包饺子。沙燕将面团揉成扁平的圆团，苗苗用擀面杖将圆团擀成薄薄的面饼，小羽和爷爷奶奶负责包饺子。小羽的技术不是很熟练，要先拿几个试试手才可以。爷爷奶奶则十分熟练地包好了一个又一个饺子。最后将包好的饺子整齐的摆在菜板上放到厨房，由于此时尚未到时间，包好饺子后一家人又进入了空闲阶段。
两三个小时过后，天已然彻底地黑了，只有老郑买的挂在院子大门上的灯笼亮着，屋内则是灯火通明，倒也能看见窗外漫天的飞雪。
大锅中的水已经烧开，饺子被沙燕倒入锅中，而老郑和自己的两个孩子则穿上棉袄棉裤，走进院子里的仓房，拿出了几天前买的烟花。
老郑先是将挂鞭拿出来，用打火机点燃，“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一段时间，只剩地下残留的红色纸片。随后他又拿出一桶烟花，用打火机点燃后就迅速跑开，和两个孩子一起观赏美丽的烟花。“嗖”的一声烟花窜上天空，随后在空中爆炸，变成了颜色各异，五彩缤纷的花蕊，真不愧“烟花”一名，而此刻，王家屯的其他人家也开始点燃挂鞭和烟花，一时间整个屯子爆发出雷震般的声音，各色各形的烟花将空中占据，人们用打火机沾上烟花，将天空作为绘色板，勾勒出一幅除夕夜独属于每个东北人心中的记忆图像，尽管是晚上，但烟花却照彻了苍穹，驱赶走了年兽和一切苦痛。
“饺子好了，快回来吃饺子吧！”小羽沉浸在烟花的美丽中时，沙燕打开窗户告诉三个人回来吃饺子。
桌子重新抬到炕上，六个人重新坐在炕上。沙燕端上了一盘又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在拿出了蘸饺子的酱油后，沙燕上炕，一家人打开电视看着春晚，将芹菜猪肉和芹菜馅的饺子送入肚中，屋内灯火通明，屋外大雪纷飞。
凛冽的寒风在此刻也要微弱几分，不论多远的游子都要回家过年。此时此刻，老郑家，王家屯，东北，全国，都在感受着抛弃了过去一年所有苦痛的轻松和展望未来的快乐，天涯共此时。
大年三十除夕夜是不能关掉灯的，必须保持屋子时刻明亮，并要在吃完饺子后给灶神爷送上一碗。
幸福是奢求，但此刻你正在享受着幸福。
初一，也就是春节，老两口的三个女儿带着丈夫和儿子回来探亲，礼物自然是少不了的，水果饮料一共有十多箱。老郑看到自己的大姐和两个妹妹回来自然是高兴坏了，安排一顿饭是少不了的，家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从六口人增到十五口人。大家的娱乐活动也很简单，聚在一个屋子中打扑克和聊天，年轻人聚在一起打游戏，而老郑则全权接管了厨房，负责今天“宴会”的菜品制作。水煮肉片，荷塘月色，红烧排骨，蒜苔炒肉，以及老郑家年夜饭中出现的菜品，最后的重头戏便是那道“杀猪菜”。
酸菜和猪肉，血肠一起放在铁锅中炖煮，只需加入一点简单的调味料，就能迸发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味道。酸菜的酸中和了猪肉血肠的腻，而猪肉血肠则增加了这道菜的香气与分量。猪肉一定要选五花肉，血肠一定要早上现杀现灌的才好。当你夹起一片猪肉再蘸一些酱油，或是血肠蘸酱油，你就会体会到绝世的香气，此时再吃上一些酸菜中和，那便是完美了。
两张桌子在炕上摆好，各种菜被沙燕和小羽的姑姑们端上餐桌，最后大家一齐上桌，开始享用美好。
屋子里大家对老郑的厨艺赞不绝口，几个年轻人吃饭吃的快就溜进另一间屋子继续游戏，老人吃完后回到房间休息，剩下的年轻人在酒精的催化下开始漫长的聊天。
“老郑啊你看你现在多好，儿子学习不错，姑娘上大学，也快熬出头了。”
“大姐你那心脏病好点没有啊，给看的看没看好啊？”
“老妹，我和你说，你和国军你俩别总吵吵，国军他老实，有些小事咱就不用再挑理，你看国军对你多好，你家孩子现在在外面不也挺好吗，还求啥了，啥也别求了。”
“艳秋啊，朱小子现在在大学里学的咋样啊，我听说他那个毕业国家直接分配工作呢。”
“今年苞米多少钱卖的啊，我看现在苞米价格下来了。”
“这小子我现在就看他能不能考上高中吧，他姐我算是供出去了，现在就剩他了。”
“肯定没问题，我大侄心里有数。”
就这样一直聊到了下午。话题是不会断的。小羽和自己的几个哥哥率先吃完饭，回到另一个房间。而此时东屋的成年人们仍不断继续着话题。渐渐地，不知为何，声音大了起来。
大到在另一个房间的小羽有些好奇。他偷偷找了个借口，趴到东屋的门上，仔细地听着。
房间内传来了沙燕的声音。
“大姐，你们是不知道，那当初，那刘式他爹怎么对我的？我当初嫁到他家，没到一年就开始打我，喝酒喝多了就打我，那孩子才多大岁数啊？我就记着，那是刘式上高中的时候呢，不知道他抽的哪门疯了，给我绑床上，给我一顿打，你说我一个女人，我有啥办法？到最后给我打的就没感觉了，那就是差点给我打死啊，他一看不对，转头就走了。这得亏刘式看见我，招呼我三姐四姐，给我送医院去了。你说那刘式都长多大了，他能不知道咋回事么？”
提及此事，沙燕总是带着哭腔。
“到最后，我就在我三姐家住了，刘式他爹家亲戚来找我，让我回去，你说我敢回去么？到最后我就受不了了，那是真受不了了才和他离婚啊。”
老郑的大姐看到沙燕这个样子，心里也十分不舒服。
“哎呀，小燕，你现在这也算行了，小苗和小羽这都不错，小羽学习那么好，小苗还是大学生，小光对你不也挺好么。你俩也算快熬出头了。”
“是啊，你说以前，比现在还不容易啊，那年我生小羽，人家说不让要二胎，半夜来咱家砸窗户找我，给我吓得，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三个月啊！那三个月可都遭老罪了。”
小羽就这样偷听着他从未听过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奇妙的，说不出的疼痛。但终归还是回到房间继续和哥哥姐姐们呆在一起了。或许他明白，现在不是他要掺和的时候。
老郑今天喝醉了，在送走家里的亲戚后已经是夜晚。小羽和沙燕看着电视，被子已经铺好，老郑不假思索地躺下睡觉。
他迷迷糊糊的，但是明白旁边是自己的儿子。
于是小羽就听见了许许多多他之前，以后都会听到的话。
“咱家现在的希望就靠你了老儿子，你姐快出头了，就剩你了。”
“好好学习听着没，你没文化到哪都不行。”
“你不能学我，你爹我就是出苦大力的，你得好好学，考个好大学就算给老郑家争光了。”
“我小时候你爷不让我上学，让我去放牛，我就没上学。你现在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你可得好好学啊老儿。”
“我当年，和咱们村张老大去县里买塑料盆，那整整二十多里地啊，就走着去，一大早天没亮就走，到晚上才回来，好不容易挣点钱吧，你老姑念书呢，给她买个自行车。你说你老姑，是咱家学历最高的，还总和你老姑父吵吵，这道理她都不懂啊。等以后，又卖水果，也不挣钱。到最后卖豆腐，卖豆腐挣点钱，娶了你姐他妈，结果你姐他妈没几天也没了。你说你姐吃啥？那时候咱家也没钱，买不起奶粉，我就用那便宜的豆粉兑水给她喝......”
“哎呀行了，你和他说这个干啥。”面对沙燕的打断，老郑并没有放在心上。
“儿子，你记住，咱们可以学习不好，但是咱们不能干违法的事情啊。但还是得好好学习。你姐念书的时候，咱家穷成那样，你姐学费一年还那么高，我不也给她供出来了吗？你放心儿子，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给你供出来。”
......
母爱如水，父爱如山。
水婉转温柔，山厚重朴实。
酒后吐真言，此话不假。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农耕打工。
今年夏天，小羽参加了中考，并凭借着好成绩进入了重点高中。由于住宿制高中的缘故，老郑和沙燕带小羽来到县城买了拉杆箱和许多的生活用品。
九月，开学季。老郑并未嘱咐太多，只是说“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而沙燕则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两个人亲自把小羽送去了高中。两周五百元的生活费，已经是家中对于学子的宽裕。
这一年老郑家好消息频传，女儿在杭州找到了好工作，儿子考上了重点高中，老郑自己出去打工的日薪也比去年的更多，家中老人身体健康，玉米长势良好。
这背后，是无背景无资金的毕业大学生孤身一人在外东奔西走，是十几岁年轻人学校家庭两个地点的努力，是朴实的农村妇女起早贪黑做饭生火，是鬓角生出白发的中年人在祖国大地上四处奔走，屡次登上高楼，被戏称为“蜘蛛人”命悬一线，是一家人在各自的领域中的勤奋。
江河逐渐解冻，鸟禽逐渐活泼，土路日益泥泞，草木日益复苏。
时序更替，从未变过。这土地上的人们，总是会准时地一遍一遍地翻土，播种，收获。而对于生在这土地上却不在这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山海关，似乎是在吃饺子时总会想起地方。那巍峨边关，感受着生命的经过，体会着寒冷与温暖，或许它早已失去了古老的意义，却又成为了无数人魂牵梦绕的桑梓。
这里的生命，或许就是一株玉米，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姓名：郑程鸿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南关区净月街道净月大街2555号东北师范大学净月校区
就读高校及专业：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商务英语专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