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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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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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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之哀

《蝶衣之哀》



一.相同的血才能融


我第一次接触戏班,那会儿是个门外人,是通俗意义上的看客。

一块灰白色的水泥砖头砸在花脸的脑门上,砖面斑驳了,花脸也变得更花了,暗色的红柱子汩汩地涌了出来,横出几条冠带子,紧接着铜板似雨般坠下来,喝彩的、起哄的,在街道的喧嚣里边像白盐融进水里,零星落在地面的哐当响声也被淹没了。看客的眼睛在戏班,而戏班的眼睛在那一块块铜板,娘的眼睛也在铜板。人面多半是笑着的,就像戏角面上的油彩,没人不笑,除了我。隔着厚实的袄子、粗粝的面罩,我察觉到娘的呼吸也随着一起沸起来了,忒像铜壶里的水,然后再往前走着,人声的浪潮退进浑浊的云层里,瞧不见太阳了。

幽暗的巷子过了一条,又亘过一条,曲曲折折分不清往外头的路该怎么走了。然后是满院子的呜咽抽泣声,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给娘的膝盖骨扎得很重,两只波棱盖就被摔在泥地上,却听见太师椅上念叨着“祖师爷”的名号,自然是要为我阖上门。

太师椅上的褶子很重,面上嵌着咄咄逼人的斑点,正当时,我才看清头顶的匾额闪着“喜福成”的字眼。娘别过头,泣了两声长长的声线,绕进房梁的空隙里,浑像垂下来的白绸缎。我被勒紧了脖子,快喘不过气了,就下意识抬起手臂去遮挡,以往挡住光,现在挡住人。却被按住了手指头,粗布蒙住视线时我挣扎扯下,却立刻被更狠地按回去。

撕心裂肺的疼痛被堵塞在里面,重新见到天光的时候,才火热地灼烧进肺里、胃里,泪水、浓涕也花了我的脸。只不过我的血柱子荡在手掌上,融不进起初头破血流的那块地里。我是惊叫的,花脸是乐呵的,那时是满堂喝彩的,而现在是捎带讥讽的,可娘的眼里去和当时一样,闪着光。

我不喜欢——却拗不过吃饭的本能,只能扎堆进鄙夷的面庞里。可我不愿多看他们,就提起胳膊肘,鼓足一口气,奔啊、跑啊、追啊、闹啊。我躲进一块四方有巾的布匣子里,却发觉匣子里是个小匣子,里头装着张契约纸,我的血恰好能贴在上头。

我能欢喜吗?我能有福吗?我能成角吗?

我不能欢喜。炕上砌着高高许多摞脑袋,就像在外头演戏那般,只是看客们洒的是铜板,而他们撒的是许多的恶。铺盖上有娘的齑粉味,他们便犹如抛花球似的,肆意在这狭窄的小径里糟蹋,我踮起脚后跟,伸手努力够着、摸着,好不容易抓着了,讽声更粘稠了,挤进耳廓里便又恍惚了心神。似乎我本该就是这命——可谁说我非要从了这命!柴火盆的焰热烈烧着,黑色的布刚扔下去,就煽起一股浓密的云,焚烧着的布料灰烬呛进喉咙,热意钻进毛孔的罅隙,在寒冬腊月里,身子也变得烫了些。有人出来为我解围,可谁稀罕这施舍的心疼?我拒了去——我又没法儿拒绝。

师父哼着鼻子,一句“韧性太差”,我便被打进折磨的地狱,恶鬼还能咒骂,我不能。石墩子与粗绳子束缚着手腕和脚踝,师父就在不远的地方练着别人,我被撕裂在时间中抽泣嚎啕,韧带紧绷着告诉我它快断了,却激不起一丁点热血,仍然是冷的,仿佛昨晚上的火白烤了。抵在前面的石头是块硕大的坚冰,跟院里头的墙等高,却第一次有人为我踢走了——还是昨晚那个解围的。可他受了罚,还很重。白天屋里头跪着,晚上屋外头的雪里跪着。

我第一次感到抓耳挠腮的烦乱,借着光透过窗户的空洞去看雪地中的他,或许是雪花的缘故,我发觉他身上有一层光晕,只是若隐若现的,也许是快要被雪冻僵的缘故,院里似乎也没那么多没由来的恶。

于是,我问他:冷吗?一句无关紧要,看似关切的废话。他攥着披风的一侧,冻紫的手分明颤抖着,却哆嗦着扯大嗓门,助威似的否认,分明披风从关节里都滑出来了。不用刻意去瞧一旁的铜镜,我似乎瞧见了自己,于是将披风这块遮挡恐惧的布给拽开,用被火烤得热乎的皮肤去感激这份雪中的炭火。被褥盖在我的背上,我盖在他的背上,叠泥人似的,呼吸密密麻麻地落下去,腾起一股消祛疲惫的错觉。血与泪成为经常下饭菜的地界,我却第一次对这里产生了一丝眷恋。这一刻,我想我是贪恋他对我给予的、像是汤婆子般的温暖。

从此,我知道了他叫段小楼,但我亲切地喊他师哥。

师哥唱小生的桥段,而我没有长成粗犷的嗓子,还有魁梧的身子,旦角的任务便顺理成章压在身上,但我却厌恶词句的字,就像当初厌恶这地界一样。我分明是男儿,为什么偏要我自称为女娇娥?我说我自己本来的性别,哪里错了!又算什么戏!唱得又是哪门子的戏!捆尸布似的戏服捆在身上,粽子似的五花大绑,又像个沉塘的囚犯,我有些喘不过气,尝试努力呼吸着,却又被勒的更紧了。

戒尺抽在旁边师兄弟的手上,滞涩的、不成串的词句衔接不上,便又有抽打皮肉的狰狞声响,交织着吃痛的呜咽与求饶,或许间杂向师父不甘的眼神,只不过又被挞进皮肉的稀烂里边,藏得深了许多。可背得上的还要挨打!轮到我的时候,师父俯瞰的视线最先沉在肩膀上,然后是逼仄的气息,我吞咽紧张的唾沫进喉咙,依据事实地捻着嗓子道是“男儿郎”。声音掷地之后,最先回应的是师父愈发尖利的视线,刺进眼珠里锥极了,斥责声像是滚烫的沸水倾倒下来,耳根被烫得通红,掌心的抽打如期而至,再问时仍然以现实回应——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几乎是在痛苦中能抡出的最完整的字眼。鲜少有师兄弟去厢房,今天我去了,在他们眼里我犯了弥天大错!可我哪有错!厢房被圈得像是间照不进阳光的匣子,黑洞洞的,踏进去时便会被气流的腐蚀性啃伤手掌心,开绽的皮肉清脆地滴着血,却没有胸膛里的愤懑疼,涨得我头脑发昏。我是趔趄着踏出那条门槛的,几乎凑不整一个完整的步子,谁记得脚后跟少落多少,脚尖偏了多少。我要洗掉这房里的歪道!师哥一勺接着一勺试图为我洗涤尽苦楚,然而折举的掌心接触到水汽的那一刻,疼的不是皮肉,而是委屈与愤恨。既然摧折不掉那些个坏思想,那我就毁了这双能顺应他们的手!热水滚油般侵蚀破烂皮囊的刹那,又是师哥阻我进火海。

一道又一道地缠绕着手掌心,将伤痕盖住,可血又洇出来,扎眼极了。

我哪儿能有福!

我感到苦涩极了,唇腔发苦得我直抖睫毛,粗布卷裹的掌心洇出木讷,灰墙在支撑着脊梁骨,不使整个骨架散倒在唱练的地界。今天的天空要比来的那天要蓝许多,云朵成块的簇着,就是燠热的风吹得人生厌——或许是厌恶这里。墙外的叫卖声若隐若现的,连只鸟都是自由的,爱横着飞就横着飞,竖着冲就竖着冲,美好得使人憧憬。就像小癞子说外头的豌豆黄、糖葫芦那般,他细小的眼皮的缝都拉大不少。

所以,当那块钳制命运的门板被打开时,我们挤着脑袋往前追逐,眼底迷惘得雾气散了,似乎期盼的生活很近了,糖葫芦也真的就像他说的那般能驱散苦楚。师兄起初在后面挽留我,但又停住脚,看着我跑远了,可我在唱罢声中,穿过重叠人群看见霸王的眼神时,却想起来师兄。小癞子在旁痛哭流涕,心疼台上的角儿,我却发觉我早已将师兄视作生命的一份子。霸王在叫我回去,我应了他,主动躺在长凳上,仍由尺子扑挞。我想是见着骨了,否则师兄弟们怎么都抽泣了,求饶了。

但厚重的台板坍垣时,激起层孤零的尘埃,却不似浪花那般晶莹,浑然又是血腥的味道,还有足底悬空的小癞子。他只是孤零地躺在木板上,两腮仍有鼓囊的痕迹,泪痕干涸在粗糙的皮肤上,乱糟糟的像是刚哭过好一会儿,但再也不能兴致盎然地讲述外面的天空了。

我哪能成角儿!

我本就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它其实并不难记住,远没有其他词段咂舌绕口,但我仍然这般唱念。我就是如此唱念!拗口的从来不是词段,而是坚韧在心中的最后一丝执念,我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来都将它捧在最外围,成为遮挡现实的最后一柄伞,纵使因此被针砭、责打。

唱了戏,我便不能是我自己了吗!

这次我依旧如此唱。

不过,师父与师兄弟们体现惊慌与愤怒,甚至还有一丝乞怜。

而后,伞也被那一杆烟枪给突兀地捅破了——那可是师哥、小石头、段小楼!竟然连他都在责怪我,连他都在说我是错!难道师哥是真霸王吗?

通红的杆头夹藏着着师哥的怒气,搅动的幅度里混杂着师哥的颤抖,他的眼神是那样怜悯,而动作却这般狠戾,活脱脱换了个人。不!他不是师哥!不是段小楼!不是小石头!我在苦痛中眯眼瞧了很久,倏然发觉:他是霸王上了身……他是真霸王!

我就被丢进炽热的火里,像第一次进厢房的那条铺盖。在这股灼烧中,四分五裂的我彻底消失了,也变成了一阵黑乎乎的、呛人的烟。伞破之后,就像天幕出现永不可闭合的窟窿,血水淅淅沥沥地打湿浑身,披着的这件袍子似乎被血沁染得愈发鲜艳,身畔的步伐也窸窸窣窣,像是被抽剥了骨头。血沫太多了,充盈满口腔所有的空隙,呜咽声都只能嗡嗡着,腥锈的味道抵挡了泪珠的掉落;而喉管被淹死了,往昔沉浮在唾液的汪洋里,挥舞着、挣扎着,可是没有人愿意救他了,还按着那颗拼死上浮的头颅。

程蝶衣死了,从踏进这院门起,他就该是死的!他早就活不成了!他活着就妨碍唱戏了。

于是,血选择赤在外头,再淌进地面的泊里,就像起初见到花脸、而后又见到躺在地面指节时一般,只是血水淌进一处了。师兄弟他们弩着眼睛奋力踏着台步,顺延衣袍流淌出的血水就这样被搅合后踏得消散。可抽干所有血液后,在蒸腾至迷幻的气流中,仿佛被丢入了一汪只有戏的水潭,再次张开口尝试的时候,我仿佛学会了在水中呼吸,闻到透过戏袍渗出来的腐坏味,却转瞬之间涤为檀木味,或许是师哥的长靴踏出来的。鼓吹师父的节奏换了,迎接虞姬穿入我的发顶,抚进我的嗓子眼,连带着瞧师哥“霸王”的眼神都镀上情真意切,代替了我。

反正大家都不要程蝶衣,那就让虞姬来好了。

我早就不完整了,在踏入这门槛的时候,指天愤地的手指头就缺少半截了。程蝶衣不会吃烟枪,而《思凡》的“虞姬”会,所以,我已经是虞姬了,不再是程蝶衣。我终于能如所有人的意思,也正是我现在的意思了,唱出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但戏袍的血依旧在淌,就像当年吃了砖头猛击的师哥,浓稠的血液却能够渗透进地面凹凸不明的空隙里。师父喝彩了,师兄弟们喝彩了,震得我骨膜生疼,而霸王朝天的剑尖却在淌血——掌心被鞭出的伤隐隐作痛,可我早就习惯疼痛了。程蝶衣早已身首异处契合着戏,我们的血啊……天生就该烂在戏台子上。正如师父所讲,从一而终,我看着师哥的方向,充满了憧憬,就像当初憧憬墙外的自由那样——不、不!要比那更甚!

“霸王”饮血,而“虞姬”也饮血,两个饮血的人,本就该在一处。



二.楚霸王的剑


楚歌响起时,我初遇霸王的剑。

坠着明黄色穗子的霸王剑颤巍巍地晃悠着,在腐坏的楠木府邸乍眼如初,仿佛龙椅上还坐着人似的。流苏摆动挑起的尘埃浑像缺水的米粥,稠极了,密密麻麻地往喉咙里钻,又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嗓子眼,呛得我直哆嗦,《思凡》的唱段零碎地往外挤着,连副骨头架子都拼凑不齐全。

确实也是,如今这世道哪有齐全的骨头架,左不过是横七竖八的骨髓捣鼓在一块,屋舍还有榫卯搭砌呢,人哪有这待遇?皮影戏的影人用不着食五谷,堆出个影框就成,但两脚踩黄土的人却需要这口饭。记得当年娘弃我的步子很轻,就像外头的雪,又像皮质的影人,能瞬息之间没了踪影,却也是为了这口饭。

我这副骨头架子时而不听使唤,圆场步都行不齐全,是虞姬在后边抵着我几近散下来的脊梁骨,继续在台上铿锵着。骨骼间凄厉厉的撞击声,即使旁边锣鼓经喧天地敲,也遮不住这声在耳廓的刺挠。如此往复着,直到我听不见声响了、察觉不到疼了,就算争鸣的刃抵在喉咙外头也是如此。因为虞姬自刎的时候疼过了,所以她便寻了处安稳的地界,在我的骨头缝里彻底歇下了。心许是虞姬疲乏了,便把这活儿嘱咐给师哥。

师哥只是笑眯眯颔首,然后自顾自欣赏起霸王剑来,‌剑茎上头镂着颗红宝石,曲折的光线在里头倒映着似霓虹。惟有真霸王才会对剑这样爱不释手,想必虞姬也是如此思量,否则断然不会留下这柄剑。照相那会儿,便是师哥托着我的脊柱,掌心里却没攥着霸王剑。世道的风霜太浓重,洋枪洋炮的火力太繁杂,突兀地藏住这柄剑,但也这样为师哥与我铺设条梨园的路。霸王剑丢了,幸好霸王找着了,还能愁没有其他趁手的器物?

明黄色的桌围椅披下四方喝彩,恍惚间我又瞧见那年和小癞子偷跑出来的情形,只是如今都变了,师傅的戒尺画出从一而终的血字,框成套绚丽的行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寻常的步子只能踏得满鞋底污泥,惟有京戏的碎步才能如此生莲。

剑丢了无妨,幸好霸王仍在。

后台的绣花帘幕阻隔不住前阵的急迫,但霸王的眉眼还未曾描摹好,未曾擦拭锃亮的剑是无论如何都登不了台、上不了阵的。谁有胆子催促霸王征伐?那必然是无人的,只有霸王自个儿主动才成。霸王的行头得由虞姬捯饬,我凑近师兄的时候,他吐出温热的气,在狭窄的距离中烫得很,险些灼了眉梢的微末,迫使两张眼皮撑得更困难了,只能垂着聚精。这气流能烙饼,连笔尖玄黑色的油彩都被融化得似露珠,像那年隆冬时触指即化的雪粒,临近炕便丢了踪影,适应不了一丁点热。我只能屏住气息让它瘫软的进程再缓些,连胸口的起伏都被按到最缓,生怕霸王顶着幅涣散斑驳的花脸与我诀别,这场戏便不好看了,虞姬钻出骨头缝也得与我争辩。

梳妆台的铜镜擦拭得锃亮,折出的师兄与我的模样,就跟那张相片似的,我一晃神,镜里又变成霸王与虞姬的样貌。想必铜镜也是饮了诀别酒,酩酊着瞧我二人,晦涩不出言语。绫罗的衣裳身上披着,满堂的喝彩都灌不进耳膛,只有那沙场的硝烟装满我的瞳——还有师兄的面貌。霸王大步流星,我亦是碾出碎步后头踏沙而行。但师兄或许是过分着急,他趔趄后少行两步,我是知晓的,猜是霸王他归营之心似箭……今儿个来看戏的袁四爷也瞧见,他却说师兄这是匪气。匪气也好,霸主之气也罢,兹要是师兄踏出来的,便是霸王所想。袁四爷出手阔绰赠我个匣子,京戏圈里头谁人不知袁四爷的赫赫大名?道是我虞姬出神入化,高山觅知己,我自然是由心底欣喜。那匣子里的头面珠光宝气,煞是漂亮,冠上的珠翠由于开匣的动静浅浅拂动着,忒像春来熏风路过那般。哪个女娇娥会不喜欢迷眼的金银玉器?我不免多施去目光,只是他抛出的邀请函被师兄拒在门外头。霸王都不愿赴约,妾又怎能妄自聊生?

但霸王要去喝花酒,要去八大胡同买醉。我只是有千般不妙结郁结于心,但终究是吐不出阻挠的字眼,霸王喜欢,便由他去罢……

……又怎么能真的随了他去!

八大胡同的那一茶壶就硬生生砸在脑门上,浑像小时候的那一砖头,但他要给自己拍出这京戏的大门!霸王他现在要弃了楚,寻出路去了,还带着名字里带仙实际是个狐狸精的女人。戏折在啜泣,他愣是让新血掩盖住了陈血的“从一而终”四字,那凸起的字眼亦流出执拗的泪珠。我感到锥心的疼,连带着铜镜里头的人影都飘忽难定,像没有着地的厉鬼,魂也找不着落脚点。我鼓着气不为他再整梳妆,背对背坐着,借着窗棂照出来不亮堂的光。

不是不愿意帮他捯饬,只是一瞧他额头难道狰狞的伤疤,便又想起那个女人来,又想起他背弃楚营的模样。现在,霸王真要成匪徒。师哥、师哥,我们就这样一起唱戏,唱到进棺材椁,或者随着儿时练功的江涛飘向远处,躲过那乌江,不好吗?不好吗!我努力抑制住手腕的颤抖,扼住油彩的笔尖强作镇定地勾画脸面,只是连吐出的呼吸都发颤,滔天的恐惧几乎将我摁在刺骨的雪水里挣扎,出不来了,也喘不过气了,连哆嗦都得被压抑而下。我望向师哥,多么渴望我满眶的祈求能唤醒霸王的雄心壮志,但霸王他不以为意,只道是半辈子都蛰伏而过去,要去觅其他的路。我又感觉身上好像被撕开道猩红的口子,这感觉盘踞在脑袋里久了,早就被曲子掩埋很深了,倏然又被刨出来,浑似当年割掉手指头的骨面,疼得我都失去气力来龇牙咧嘴……他要像当年娘那般弃了我吗!以往的承诺如同小刃片片割着心头肉,心头血淌满肚肠,洇出的浓稠呛进喉咙,连带着眼眶都溢着咸烫的愤慨。小半辈子哪儿能算一辈子!

虞姬丢了魂,我丢了魄,凑不全三魂七魄了,于是最后一丝魂扯着沙哑的喉咙向他咆哮着、斥责着: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啊!

师兄未曾被我喊醒,只是叫醒了曾经那柄霸王剑——在袁四爷家里藏着。霸王在置办喜宴,只能虞姬孤身赴了约。

观世音欢喜无量,而我的欢喜又觅不得了,我只想着:倘使找来了剑,便能找回霸王、唤醒霸王的雄心壮志吗?他搂着那个女人走的时候,还讥讽虞姬在我的身,霸王是别人,与他段小楼无关。真霸王、假霸王,真虞姬、假虞姬,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些个字眼,愈发觉得雾里真假已缥缈,寻不到现实的踪迹。入目满堂的喜笑颜开,可我却怒从心中来,恨不得挥手将一只茶碟掷过去,砸碎这荒唐的画面。哪儿来的洋洋喜气!去你的定亲宴,谁稀罕参加楚霸王弃了诺言的庆功宴!是啊,你段小楼是黄天霸,又怎么能与霸王相关?

那个女人赤着脚走过来,你便赤条条的、心甘情愿的调转方向,不与我同路而行了。

可是,当我真的抚着那柄霸王时,却仍然有侥幸,如若霸王怀抱着剑,那往昔的景象不就又历历在目了吗?袁四爷要我与他唱一段戏,夜深得很,偌大的院落也腾起场觅不得人的、恍惚的、又是经年的雾气。恍惚间,乌江就在眸前,袅袅的氤氲都弥漫着腥锈的味道。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我愁开那柄失踪经久的剑,芒利的锋芒捅破了现实与戏本,刀锋抵在喉咙前的时候,袁四爷厉声喝断了这出戏。

一柄真的霸王剑,能自刎了真虞姬,不过是与亡魂交叠罢了。

曲罢戏灭,妆也就花了,人也就乱了。我向袁四爷讨来了这柄剑,我要将它交给霸王、唤醒霸王!霸王烂醉如泥在床榻上,迷离着眼、嘴角噙着欢喜的笑,满堂的欢喜都在红烛中照得更浓,更让我睁不开眼。我将剑抛在霸王身上,他惺忪着眼抽开剑,只是一阵喝彩,却问剑有何用。霸王认不出霸王剑了,亦或许,从始至终都是假霸王擎了真霸王的剑?自嘲的笑险些滑出喉咙,彻骨的寒侵袭浑身,即便斗篷遮的再严实,也御不住寒,就像望见一张漆黑的宣纸,哪怕写满唱腔,都被深邃的黑吞得不见踪影。这地界使我恍惚,人,便显得愈发恍惚了。既然你段小楼意气已尽,那我程蝶衣便旁处聊生。

当最后一缕侥幸被两侧红烛燃烬的时候,我直呼其名:小楼,从今往后,我们各唱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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