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长荫

父亲对土地怀有深沉炽热的爱，他的一生，都深深扎根于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每一道被汗水润泽的田垄，都承载着他执着的信念，那是对土地最纯粹的眷恋与坚守。

父亲尤爱种树，无论是早年在黄河口的下镇洼，还是如今小清河畔的庭院周遭，乃至自家的人口田与开荒地边缘，都被父亲悉心种上了各类树木，其中榆树与洋槐最为常见。

曾听母亲说起，在六十年代时的一个冬天，父亲往老家送给养。因天气不好，奶奶和大伯力劝父亲住下，倔强的父亲怕母亲惦念，吃过午饭后仍坚持回返。当他走到六户公社王岗村附近时，鹅毛大雪漫天遍野迎面扑来，父亲赶紧放下手推车把棉袄扎进棉裤里，把羊皮棉帽子护耳放下来扎紧，低着头顶风推车而行，本来十来个小时的路程硬是走到凌晨三点多钟才到家。

深知父亲脾性的母亲，彻夜未眠，满心焦急，多次前往村口，朝着老家的方向张望。当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出现在家门口时，整个人已被冻成冰雕，唯有双腿还能勉强机械地挪动。父亲心里清楚，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野外，一旦倒下便性命不保，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不能停歇。母亲见状，急忙点起柴草，把父亲扶到火堆旁的椅子上，一直烤到天亮。父亲身上的冰冻慢慢融化，才得以小心翼翼地脱下棉袄棉裤。那次遭遇暴风雪，险些夺走父亲的生命，一向硬朗的父亲也大病了一场。然而，次年春节前夕，父亲依旧推着小车，继续往老家送物资。冰天雪地也无法阻挡我那善良、勤劳、忠孝又倔强的老父亲。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所有成员都安然度过，这一切都得益于父亲默默的付出。

今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姐妹相约一同回家祭祖。祭扫完毕，大家踱步来到西边宅院。看那棵老榆树，比父亲离世时又粗壮了许多。当年父亲拄着锹把，微笑着说：“等我走了，就让它们替我守家。” 如今，榆树枝桠交错，榆钱挂满枝头。春风拂过，榆枝沙沙作响，恍惚间，就像父亲扬场时麦粒滑过木掀的簌簌声。树冠随风摇曳，仿佛将童年的梦想酿成四月的微风，轻挂在榆钱梢头。

一只尾羽沾着黄河泥的喜鹊，衔着满嘴春泥，飞进老榆树顶端的鸟巢，孕育着一窝带着榆香的叽喳晨光。

我搬来竹梯搭在院墙上，小哥和姐夫登上高处，勉强够到最下方的榆钱，轻轻采摘。嫩绿的榆钱从指尖滑落，散发着阵阵扑鼻的清香。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惊起枝头的鸟雀，大人们仰着头，指尖拂过串串如碧玉般的榆钱，衣襟兜满了四月的春光。

不一会儿，便收获颇丰。瓷盆里仿佛泛起翡翠般的涟漪，面粉如簌簌落雪堆积成丘，融入晨露的手温在面团中渐渐苏醒。灶火熊熊燃烧，蒸锅里逐渐飘出阵阵诱人的清香。当热气腾腾、如翡翠般的榆钱窝头端上饭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争抢着。这时，我瞥见小哥悄悄将一个颜色最绿的窝头，放进父母遗像前的碗里。

吃着喷香的窝头，心中满是对父母的感恩之情。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一刻，往昔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家人围绕在父母身边，尽享天伦之乐。

我们深知，这不仅仅是一顿美味的食物，更是父母恩情的寄托。父母用他们的言传身教，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温暖的家。父母的一言一行，如春风化雨，滋润着晚辈们的心田。我家兄弟姐妹众多，父母在世时已是四世同堂，如今整个家庭依然和睦融洽，彼此真诚相待。灶膛的火渐渐熄灭，可榆香依旧萦绕不散。或许有一天，我的孙子会指着这棵粗壮的大榆树，好奇地问：“它能结出太爷爷的故事吗？”正是：

庭榆荫旧楹，

绿串坠珠盈。

手植三春碧，

两鬓似霜凝。

榆香口间绕，

恩情梦中萦。

欲奉羹汤暖，

常怀反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