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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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闲暇之余，我在书柜里不经意间翻出一张第三届“最美中国”颁奖大会邀请函，鎏金纹路里嵌着黄果树大瀑布的照片——白练垂空，水雾漫山。照片中的瀑影，像一把钥匙，轻轻拧开了经年的时光。千禧年初，我还是个刚参加工作不几年的毛头小伙，因受某品牌汽车生产厂家特邀前去贵州参观和培训学习。
那年头，没有智能手机，连座机都不普及，半头砖式的“大哥大”是老板们身份的象征。那是我人生头一次独自出远差，妻子非常担心。出发前一晚，她在灯下缝了个小布袋，把备用现金仔细裹进去，又一针一线缝在我内裤腰上，她边缝边念叨：“出门在外一定小心，路上乱，别让人把钱摸了去，不然连家都回不来了。”我笑着应下，夜里却攥着贴身的布袋，总觉得那针脚缝着的不只是钱，还有她无尽的牵挂。
我提前一天到济南，长途汽车进站时正是正午，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哪有心思看趵突泉的水？找了家临车站的客栈，白墙被晒得发烫，夜里躺在床上，总疑心窗外有动静，一闭眼就梦见钱被贼人盗走，惊醒时满手是汗，摸了摸腰上的布袋还在，才敢接着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亮就往遥墙机场赶，出租车里的收音机放着老歌，我盯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心脏跳得比车轮还快——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候机厅里人山人海，穿西装的生意人、扛着蛇皮袋的中年人挤在一块儿，我看着那些蛇皮袋鼓鼓囊囊的，心里犯嘀咕：这是要去打工？怎么还舍得坐飞机？后来才知道，那是去广州打工的建设者们，他们带着铺盖卷，也带着一家人的指望。
没有直达贵阳的航班，得先飞广州再转机。登机时手心全是汗，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发动机的轰鸣振聋发聩，我下意识紧闭双眼，双手攥紧扶手，直到机身猛地抬起，后背像被人推着跑，整颗心都飘了起来。我忍不住偷偷打开舷窗往下看，济南城的房子缩成了密密麻麻的积木，广袤的田野变成了绿色棋盘，偶尔掠过的河渠像棋盘上的银线。忽然一阵颠簸，飞机扎进云层，脚下的大地消失了踪影，窗外白雾飘飘，我们像闯进天宫的神仙。
飞机冲出云层平稳后，机舱内安静下来，空姐推着餐车走过，声音软糯得像棉花糖。我偷偷打量邻座的人，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假寐，忽然觉得这铁皮盒子里装着的，都是各有去处的人生。快到广州时，空姐播报广州室外温度39度，转机的乘客请不要下机。我正昏昏欲睡，却见那些扛蛇皮袋的师傅们齐刷刷站起来，拎着行李往舱门走——原来他们的目的地，是广州。舱门关上的瞬间，偌大的机舱空了大半，只剩我和十几个零星的乘客，倒显得有些冷清，之后又陆续上来几位乘客。
等到飞机降落在贵阳机场时太阳已偏西，雨丝正斜斜地飘着，打在舷窗上织成细网。我刚走出候机厅，就看见一个身穿蓝色雨衣的师傅高举写着我名字的牌子，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他却笑着招手：“周老师，这边来！”那一刻，我心里忽然一股暖流涌来，像漂泊的小船找到了港湾，更像迷路的人找到了灯塔，眼眶竟有些发潮。
车子往安顺开去，山路绕得人头晕，雨越下越大，打在车窗上噼啪响。我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安顺大酒店的灯正亮着，推门进去，几个穿民族服饰的贵州老表迎上来，说：“等你们好久了，菜都热了两回。”桌上摆着旧州辣子鸡、平坝清蒸牛肉等美食，热气裹着香味飘过来，一路的疲惫竟散了大半。
接下来的一周，我才算领教了安顺的天气——早晚总飘着毛毛细雨，下得软，停得也快，刚才还是晴天，转眼就飘来一朵云，洒下几滴雨，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学习的间隙，主办方特意拿出一天，带我们去著名的黄果树大瀑布游览。车子越往山里开，空气越清新，等听见轰隆隆的水声时，心已经先猛跳起来。
转过一道山弯，黄果树大瀑布突然撞进眼里——这哪是水瀑？分明是从天而降的白练，砸在潭里溅起丈高的雾，阳光一照，竟映出彩虹。我们沿着石阶往下走，走到瀑布脚下时，水雾扑在脸上，凉丝丝的，连呼吸都变得清爽。导游说，这瀑布有77米高，101米宽，能从上、下、前、后、左、右六个方向看，还有个水帘洞能钻进去——我真就钻进去一探究竟，手摸着冰凉的石壁，听着瀑布在耳边轰鸣，水珠顺着洞顶往下滴，落在脖子里，凉飕飕的。站在洞里往外看，瀑布像一道帘子，把外面的世界遮得朦朦胧胧，只看见彩虹在水雾里飘荡，美不胜收。
之后，去了天星洞，一进洞就被震撼住了——满洞的钟乳石泛着荧光，有的像葡萄，一串串五颜六色挂在洞顶；有的像石笋，直直地戳向洞顶，最高的有二十多米，上面还缀着石花，像雕了龙刻了凤。导游指着一处景观说，那是“天国盛宴”，只见一堆钟乳石凑在一起，有的像金杯，有的像玉盏，连“菜”都摆得整整齐齐，仿佛真有神仙要来这里赴宴。还有一处石笋群，七八个石笋立在那里，姿态各异，竟像极了“八仙过海”，让人忍不住驻足多看几眼。
如今再看邀请函上的瀑布，照片里的水雾仿佛还带着当年的凉意。二十五载春秋，我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染霜的中老年，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比如济南客栈的门牌号，汽车厂家的领导和一块参加培训学习的全国各地的同仁们的大名，可总记得妻子缝布袋时的专注；记得贵阳机场举牌师傅的笑脸；记得黄果树瀑布下的美丽彩虹；记得天星洞里的“天国盛宴”。那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这张瀑影照片串了起来，一拎，就是满手的温暖与怀念。
“山河依旧，岁月不居。”可有些旅程，哪怕过去二三十年，回头看时，依旧是满目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