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记忆褶皱里的“毒美人”
作者:周洪民
有些花,是开在土地上的;而曼陀罗,是开在记忆皱褶的边界线上。一边是禁忌,一边是诱惑;一半是良药,一半是毒饵。郭立泉先生的一篇《媚惑与冷艳——曼陀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便打开了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那些潜伏在田埂荒坡间的“神秘草木”,裹挟着泥土味与旧时光,一股脑地涌到眼前。
郭立泉先生,这位黄河口土生土长的乡土文学大家,终究化作了黄河岸边的一缕清风——他循着毕生眷恋的草木气息,归向了那片曾滋养他笔底文字的庄稼地。如今先生虽已远去,但他留下的篇章里,仍盛满了黄河口的烟火暖、草木香,字里行间的温度,依旧熨帖着读者们的心房。
郭先生笔下的乡邻叫它“大麻籽”“野麻籽”。文中描写小懒倌段落尤为传神——那家伙指着曼陀罗炫耀:“你闻闻,这味多么邪性;你看,这秸秆多壮;你看你看,这朵开得多浪啊!”结果话音未落,就“嗷”地一声惨叫,原来是让曼陀罗的刺给教训了。他一边喊疼,一边挤眼说:“越漂亮的娘们越不好惹。”读到这儿,我没忍住,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这场景太亲切了!我童年里的曼陀罗,可没有这么雅致的名号。外婆管它叫“疯魔花”,并严肃警告:“离远点,碰了会变傻!”那时只觉得它的花大得扎眼,白得晃人,花瓣像一只只冷冰冰的喇叭,非但不热闹,反倒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傲气。我曾试图靠近细看,被外婆一声断喝吓退:“别闻!闻多了头晕!”自此,它在我心里便成了只可远观的“禁忌”——既怕它的毒,又忍不住被那抹孤傲的白吸引,像偷窥一位双目含情却冷若冰霜的美人。
我们那时都懂了一个朴素的真理:越是好看的东西,越可能藏着危险。曼陀罗就是最好的例子——开着最张扬的花,结着最扎手的果,连最贪吃的山羊都敬而远之。大人们不会讲什么“麻沸散”或“蒙汗药”的典故,他们的警告简单直接:“有毒,碰不得!”可恰恰是这份直白的危险,让它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比所有温顺的野花野草都来得深刻。
后来在书本里与它重逢,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时候避之不及的“疯魔花”,竟是华佗“麻沸散”的要角,还是《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的“幕后英雄”。再回想它在荒坡上昂首挺立的样子,我突然懂了那份“冷艳”从何而来——它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自顾自地生长,把“良药”的仁慈与“毒药”的决绝融为一体,像一位清醒而任性的世家小姐,亦正亦邪,魅力十足。
文章中最戳痛我心窝的,是结尾那句“再也没有碰到过它”。何止是曼陀罗呢?我童年里的“灯笼草”“水蓬花”“老鸹瓢”,也都跟着那片荒坡、那条小河,一起消失在时光深处了。它们的消失,不只是一株植物的退场,更是一段带着乡音、充满好奇与敬畏的岁月,被悄悄地叠进了记忆的褶皱里。
闭上眼,童年那株“疯魔花”依然在阳光下开得没心没肺,又大又白。风一吹,花瓣轻颤,仿佛在说:“我美我的,与你何干?”而那份藏在记忆深处的敬畏与想念,也随之轻轻荡漾——原来有些植物,早已不单单是花草,它们是我与故乡、与童年之间,最温柔、最固执的一座连心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