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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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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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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乌鸦

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忘了。印象最深那次是在一位老人的葬礼上,或许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那是一个冬天,他穿着凉鞋蹲在角落里。每一寸肌肤都脏得难以置信,像是从未洗过澡。

裤管只能遮住半截小腿,上身却裹着四五件衣服,全是外套,除了最外面的红色棉袄只是稍有几处污渍外,其他满是污垢,像是几百年不曾清洗。他蓬头垢面,露出几颗老黄牙,吧嗒吧嗒吸咂着一只残破的烟斗,烟帽里卷的不是旱烟,而是不知道从何处捡来的破书页纸。

大地覆了一层薄雪,给这个村子带来一丝寒意。鞭炮声、锣鼓声一齐响起。四五十人沿着一条小路走来,大米、烟花、毛毯、花圈、纸马、纸灯笼、纸汽车被他们或挑或背或扛。主家披麻戴孝前来迎接,不一会儿院子里站满了人。但他的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即使再挤也没有人愿意再靠近他半分。

对此,他嘿嘿笑个不停。

一个妇人端了一大碗饭菜向这边走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给他的。他瞟了一眼,然后把他的“纸烟”放到脚下一踩,烟斗放入兜中,搓搓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碗“美味佳肴”,不愿再挪开半分。

妇人双手递过去,然后快速收回,尽量不与他那黑泥巴似的双手接触。对此,他似乎一无所知。他顾不得旁人是怎样的目光,他在狼吞虎咽之余,只能留出一个目光扫向刚才给他送饭的人,或许这一刻他才看清了那人是谁。

三四人的饭食在他口中只坚持了片刻。他将空碗放在一旁的水泥砖上,碗里没有剩下一颗米饭。他举起一个黑色水壶喝了大半,这才满足的抬起大手抹去满嘴油。然后毫不犹豫地摸出烟斗重新点燃,再大吸一口。他眯着眼睛,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太阳带着倦意慢慢沉下山去,所有人都不再被照耀。

他终于站起身来,向人群走去。外面的红棉袄明显小了些,还是一件女装,不知是何处捡来的还是那位好心人送的。他袒胸露乳,似乎不知寒冷。

丧葬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然后端起茶杯走出门去,他的工作做完了。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几步走到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拿起话筒,轻咳两声,翻开桌上的一本老书,唱起了山歌。旁边几人大喊一声“好”汉子咧嘴一笑,然后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音调也高了几分。

山歌悠悠回响,带着朴素的思念送别已故人。

他走进屋子,在墙角蹲下。旁边两人立马坐到别处去了,他嘿嘿一笑。

汉子照着书唱了两段,觉得不过瘾,自己又编了两段唱了,这才满足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汉子把话筒递给旁边几人,示意他们来上一段,却没有人接,只是摆摆手。

许是不注意,一下子递到了他面前。他抬眼一扫,众人的眼神是精彩万分,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一把接过话筒。吐出一口白烟,然后就唱了起来。声音洪亮,唱词也中听,万万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一手。

夜已深,他踏着雪告别这里。不知他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他有一个家,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但是似乎不是他的归宿,所以他应该没有家。

……

阳光正好,清风拂面。远处树荫下有一个石头,像是一只乌鸦,走近才发现是他蹲在那里。他撩开三件外套的衣角,腰间挂了一个计算机,翻盖丢了,剩下的部分并不脏,是他身上难得干净的东西。他瞟了我们一眼,然后潇洒的放下衣角,又拍了拍。

“别想偷我的手机。”说完,他嘿嘿笑个不停。

我们尽量远离,快速通过。

“别想偷我的手机。”这一遍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又瞟了一眼,见我们走远,低下头吐了一口痰,然后又嘿嘿笑了起来。

……

炊烟映黄昏,农人已归家。他顶着晚风,一瘸一拐向前走。嘴里叼着烟斗,吧嗒吧嗒。左手提着一罐浓茶,摇摇晃晃。右手拿着一本破笔记本,走走看看。

“你家的电费该交了。”他神气万分。

“哟,又到你来收电费了。”

“不要嬉皮笑脸的,再不交我给你家电线剪掉”他一脸正气,看起来刚正不阿。

“你再缓我两天嘛。”

“你看你家都拖了多长时间了。”他指着笔记本,却没有要给我们看的意思。

“你要点什么嘛?”父亲哈哈一笑。

“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就再缓你两天”他皱皱眉,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说出这话。

“泡一杯茶给我喝嘛。”他将眼前的笔记本拿开,像是个忙里偷闲的劳动者。

他把水壶清空,放到地上。这个水壶满是茶垢,怪不得“茶香四溢”。我拿来父亲的茶罐,抓了满满一把他才满意。滚烫的开水倒进去,茶水翻滚,白气外冒。

我看清了,他的笔记本上除了污渍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在哪里见过收电费那些人神气的模样,他也想看看别人恭敬的样子。但他似乎有自己的原则,只会要烟、茶、打火机,并且一家只会要一样。

泡开的茶叶挤满了他的水壶,这苦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他嘿嘿一笑,提起水壶离开。笔记本又被放到眼前,应该是在看哪家的电费还没交。

……

我真正了解他是一次偶遇,秋风吹走疲惫,我砥砺前行。他竟出现在我们放学的路上,我们爬上一个大坡,见他蹲在路边,吹着风,烤着玉米,这一切仿佛理所应当。他似乎就是大山的孩子。

我年长了几岁,对他不在是害怕而是好奇。我们三个人在火堆旁坐下,他扫了我们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见他没有要赶我们走的意思,书包一扔,就要去掰玉米。

“别掰那个。”

怎么,这是他家的?

“掰这个,这个是我哥种的。”他偏着身子,黢黑的手指指向背后。

原来如此,我不禁心生惭愧,对他的好奇又加重了几分。

“玉米壳不要全部撕了,留一小层。”他微笑着。

“为什么呢?”

“留下一小层,里面的玉米就不容易烤糊了。”这一刻他似乎真的是一位长辈。他低下头,重新专注于烤自己的玉米。

“二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试图开起话题。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到处闲逛,哪里能去就去哪里。”他始终微笑着,牙齿好像又少了一颗。

接下来我该怎么开口呢?我犹豫不决。

“二伯你今年种了多少玉米?”我这是明知故问,但这样他应该不至于生气,不至于跟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计较。

“我种什么玉米嘛。”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很意外的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恢复了微笑。

他应该没有生气,但我不敢再问了。

“我懒得种,懒得种呢就要挨饿,挨饿就要受着。”他突然这样说,像是说给我们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你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旁边一个小伙伴来了一句,你可真是直言不讳啊!

“日子是我自己过啊,不关别人的事,别人也不关我的事。”他嘿嘿一笑。

玉米熟了,两根手指轻轻拨开最后那层玉米壳,清香扑鼻。他舔了舔嘴唇,再吹一吹,抠下几颗玉米粒,一把塞进嘴里,可能还是有些烫,像是在嘴里炒了一盘菜。

他不再理会我们,像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大口大口啃了起来。虽然他只剩下几颗牙齿,一个玉米在他口中也撑不了多久,片刻便被啃得干干净净。

一个年长我几岁的初中生走近我们,不屑的眼神像一道强光,只翘起一边的嘴角似是尖刀,这是我绝不愿意招惹的家伙。

那家伙直呼他的大名,完全不管他是长辈。他只是瞥了一眼,嘿嘿一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名字竟变成了骂人的名词。但他似乎毫不知情。这是他的悲哀呢,还是世界的悲哀。

“怎么不去收电费了?不想抽烟了吗?”那家伙似乎是在无聊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丝乐趣,怎么也不愿意离去。

“晚上我就去你家收,喊你妈最好锁好门,要不然……”他嘿嘿笑个不停。

那家伙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骂骂咧咧的离开。

他一口气吃了五个玉米,然后将剩下的七个打包带走。我们三人一人一个。他踉跄的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然后一泡尿浇灭了最后的火焰,但他还不放心,蹬来几脚泥巴将其盖住。

天色渐晚,又是一个黄昏。该回家了,要不然又得挨一顿收拾。

他爬上一个小坡,走进田间,走入大山。谁也管不了他,也没有人管他。他在黄昏里行走,即将步入黑暗。一只乌鸦嘶喊着从他头顶飞过,他抬头看了一眼,突然哼起了山歌,还啃着玉米,似乎无所畏惧。

月亮给他照路,蝉鸣是他的伴奏。他如一阵清风,穿过人间。

……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忘了。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你还好吗?无关紧要的人。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为什么总是想起你?我苦思冥想——我向往你又惧怕你。我被困在一个给予我一切的漩涡里,我想逃离又害怕失去。我想拥清风入怀,可我又听不懂乌鸦的歌唱。

我是一个胆小鬼,没有你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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