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徐发明的头像

徐发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12
分享

古祠情缘

我与古祠结缘,起始于跨入校门读书的第一天。因为,老家村里的祠堂,是我求学的第一个学堂。那时,这个祠堂已垂垂老矣:蓝线框裱的白墙爬满苔痕,几处裂纹像老人手上的青筋顺着墙角蜿蜒爬行。天井四周的苔藓长得肥厚,在裂开的砖缝里攒成翡翠绿的绒毯,堂风吹来,泛起又细又密的涟漪。我们三四个人张开手臂也合围不了的木柱子上,虫蛀的椭圆孔洞像无数双睁着的眼睛,整天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冬日的阳光穿过天井斜切进来,在蛀孔边缘洇出琥珀色的光晕,引得越冬的蜜蜂在光柱里跳起慵懒的舞。木柱上端,被剜去眼目的雕花牛腿依然昂首立在檐下,断头将军的甲胄里,麻雀正衔着稻草修补巢穴。

老校长总爱站在檐柱下仰视这些已被毁容的雕花牛腿,不经意间两粒泪珠会从眼角滚落,然后唉声叹气地走回办公室。

调皮的我们,总爱撕下墙根的苔衣,在破瓦片上捣成绿浆,虔诚地涂抹在虫孔边缘——看那些金甲虫在苔泥里挣动触须,以为这样就能封存住时光的裂隙。老师不在时,我们还偷偷用课桌搭台,爬上去踮脚张望檐柱上的雕花孔洞里有没有老麻雀生下的蛋。

“祖宗留下东西,你们怎能这样糟蹋!”一道砂纸般粗粝的嘶吼,在斑驳的门楣下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半截佝偻身形,枯枝似的手指死死抠住朱漆剥落的门框,仿佛要将百年风霜都揉进这声断喝里。

我们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原地,直到老校长的布鞋踩着满地碎光走来,才让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桌台上下来。他双手抚摸着木柱子上的蛀孔,严慈相济地对我们说:“这祠堂是这位老爷爷的太公辈用血汗堆起来的遗产,如今被风雨浸蚀得如此伤痕累累,祖宗们看着都会流泪,我们千万不能再损伤它们了!”那一刻,祠堂的疼痛第一次穿透我的心,也从这时起,我对古祠多了一种敬畏之情。

后来,村里有了新校舍,这个古祠堂便成了生产队的仓库和蚕房,铁犁挤进天井,桑叶的潮气浸透了墙皮,蚕匾摞成小山,压得老砖缝里渗出咸涩的汗。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粮田承包给农户,老祠堂又成了一家一户的堆放打稻机、手拉车等农具的地方,那些屋宇紧张的农户,甚至把柴草也塞进祠堂。门环上的铜绿被碰掉了,藻井的彩绘被顶破了,朽木在暗处发酵,霉斑在壁画上往上爬,大家都视而不见,照样你放你的柴,我堆我的草。直到某个旱得冒烟的秋夜,堆在古祠门口的柴草堆突然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邻近被惊醒的村民才发现,火苗已舔上了这座祠堂的垂花门。

那个深夜,全村的水桶在鹅卵石铺成的村道上叮当乱撞,男人们提着井水冲进浓烟,却见烈焰正从断裂的冬瓜梁里喷涌而出。女人们捧着湿布掩住孩童的口鼻,火舌卷走檐角悬垂的铜铃时,她们的发梢都沾着滚烫的灰烬。那根主梁坍落的模样,就像条烧红的巨龙轰然坠地;当最后一堵山墙倒下时,新一天的晨光正好漫过废墟。老人们蹲在焦土边,用树枝拨弄未熄的炭块,像是要找回某个被烧成齑粉的甲子。那夜的火光,至今灼痛着我的记忆。

大概我这人注定与古祠有不解之缘。你看,我外出工作的第一个宿舍,又落在一个古祠堂里。这个被征作为职工宿舍的祠堂,虽不及故乡那座雕梁画栋的气派,但这里的白墙黑瓦、斗拱飞檐,还是激起了我对家乡那座古祠的怀念和探寻这座古祠沧桑岁月的欲望。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我邀来几位当地伙伴,坐在廊檐下的青石板上,引出了谈论这个古祠的话题。谁知,我这话题一出,一位当地朋友传来一声叹息:“唉,这个小祠堂算得了什么,河对岸那座大祠堂才有讲究呢。”说话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火映亮他一脸惋惜的表情:“早年间,三进的院落,抱鼓石上雕着八仙过海,月梁盘着五爪金龙……”他的话音随烟圈飘散在夜露里。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忧伤的语调,一齐望向西边那片空旷的晒谷场。月光下,晒谷场光滑的地面泛着银光。黧黑的断墙残脚,像一条蟒蛇蜿蜒盘绕地面四周。不知谁又唉声叹气地说了一句:比起那个祠堂,这个才是“小巫见大巫”,只可惜它被一场大火全毁了!

我们的祠堂夜谈,就在这样一片惋惜、叹息声中结束。那一晚,我迟迟不能入睡,眼前一次次出现了老家那座古祠的冲天火光,也仿佛听到,好像有一种被烟圈裹着的叹息声时不时从瓦缝里传进来。我在想,这些用先辈用血汗堆起来的古祠堂,是不是都有着一样的命运、一样的遭遇?

因为有着这样一种心情,我走上新闻采编工作岗位后,就有意无意地走进村落,看看那些古祠的风貌和现状。终于,在这个过程中,我遇见了古祠欣慰如意的音容

第一次发现,是去同山镇采访。在完成公务采访之后,我特地去集镇附近的边村看了边氏宗祠。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满祠精美的木雕不仅保存完好,而且还是金彩发亮,光艳如新。我有所好奇,难道那场刮遍山村角角落落的风雨没有侵蚀到这里?

陪同者笑言:“它们遇上了一位好干部。”原来,当年曾有人拿着刀斧锯凿,多次来到边村欲进边村祠堂铲除木质雕花构件,但每次都被这位干部带领村民顶回去了。后来他迅速调派干部、村民,担来黄泥和石灰,将所有木雕构件全部盖上石灰混着的黄泥,将艺术封存在时光胶囊中。如今,这座古祠也被列入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人们赞美这座古青春永驻的同时,也传扬着一位干部为保护古祠作出重大贡献的故事。

类似这样的赞美声,我在暨阳街道金鸡山后村的郑氏宗祠看到。这里的村民说不出这座古祠始建何年何月,只是因为,放在后祠前小天井的那只石香炉,刻着“甲戌年升三公立”7个字。他们考证认为,甲戌年为明朝洪武廿七年,距今应有630年了。就这么年长的一座古祠,还曾被当作学堂、医院、粮站用过,却完好地保存着一只600多年前的石香炉和有着五六百年的历史几十块神位牌原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人,就是当地的干部群众。当年为了保存这些宝贝,他们偷偷在祠堂后壁切起了一道隔墙,把这些宝贝全部封存的隔墙内,直到那些禁锢被解除之后,他们才把它重新安放到该放的地方。

一次次地采访,一次次地发现,我终于明白:古祠的魂魄,原是被无数双手小心托举着穿越了风雨。这些故事,让霉斑化作勋章,让残缺成为勋章上的鎏金纹路。我把我的发现写成文,见诸媒体。

大约是我采写古祠保护利用和稿子发多了一点,当我刚要离开新闻岗位的那一年,又接到了写一篇古祠保护利用宣传片解说词的任务。本来我想推脱,但转念一想,这或许又是缘分的注定,便欣然接下了这个任务。

带着这个任务,我踏着诸暨市那阵留存乡村记忆,促进古建筑保护,助推美丽乡村建设的春风,一连几天走村串乡,走进了一座座祠。在这些古词里发现,匠人们用竹篾补全残缺的牛腿,用仿古砖补齐断墙残壁,老漆工调出与旧年一模一样的朱砂。被岁月啃噬的古祠堂都在这阵春风里苏醒了。

宣何村的何氏宗祠,是我留有印象的破祠堂之一。那年我见到的时候,就是一副破败不堪,断垣残壁,无人问津,而如今看到它,不仅恢复了旧时容颜,还通过墙绘、展馆等,唤起人们对那段辉煌岁月的记忆。那次,正值新学期开学时光,宣何村的学生就集中在这里朗读村规族训。稚嫩的童声在祠堂天井齐传向苍穹,檐角的露水沿着六百年前的瓦当纹路蜿蜒而下,浸润新绘的“孝”字墙画。古祠堂在琅琅书声里,每一块重砌的砖石都成了活着的史书。它的变化,可用一句返老还童来形容。

古祠的返老还童,并非千人一面,它们各有特色。姚江镇吴墅村的卢氏古祠内,我看见吴墅村的老人抚摸着“孝子湖”的全息投影,泪光中倒映出数字技术复活的二十四孝图;暨南街道洋湖村的宣氏宗祠内,陶艺师傅把破碎的坛罐拼成装置艺术,裂痕里绽放出涅槃的凤凰。东和乡龙溪村修缮后蔡氏古祠,历史与当下水乳交融,如同祠堂后的古树,根系深扎泥土,枝叶却触摸流云。

乡贤们捐资的汇款单如归雁投林,在功德碑上化作密密麻麻的星光:几十万,几百万元,几千万元……这些功德碑,也成了古祠里的靓丽音容,映射出乡贤爱家爱乡的情怀和崇善向善的心灵。

不同的时光,不同的经历,古祠的音容始终在我的心中回响。这些影子与声响,如同岁月的音符,在我生命的旋律中奏响悠长而动人的乐章。它们是我灵魂的寄托,让我在喧嚣中寻得一份宁静。古祠,是我生命中永恒的缘分,是我心中永远的眷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