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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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以为的寒冬，应该是在有暖气的屋子穿着毛茸茸的睡裙剥着砂糖橘。暖光下，橘皮崩裂，汁水溅成亮晶晶的细密水雾，空气里浮动着酸溜溜的橘子香。
透过这冬日特有香氛，便可以看见爷爷慈祥的脸。他端着刚炸好的辣椒油，等着我亲手翻拌肉比面多的肉丝面。将这寒冷的冬天，融化在炙热的汤碗里。
2024年12月18日，傍晚六点二十分。时间在此处锲入一根冰冷的铁钉。而那碗肉丝面的热气，似乎就在这一刻，在空气中凝滞后陡然消散。
自从爷爷的脸庞不再像以前那样红润有气色开始，来看望的人越来越多，直到走廊都快围的水泄不通。我在病房外听着医生宣布的死亡时间，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当我眼睁睁的看着爷爷被抬走后，我用力挣脱亲朋的束缚后踉跄的走进病房，面对空荡荡的病床一下子膝盖砸向病床前。我的膝盖缓缓向前挪动，伸手抚摸着爷爷刚躺着的地方，那床早就没有了余温。即使医院的暖气再好，也驱不散我心中寒意。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教育，而这一课为什么是你亲自给我上?你走的那么突然，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甚至还清空了我们俩所有的约定!就差55天要到我本命年的生日了，你答应陪我过的。还有以后当我找到自己的归宿，你要牵着我的手把我交给那个对的人。你还答应过我以后我生小孩后，你也一起陪着我和小孩玩……所有这些我们爷孙俩的约定都随着那声死亡时间宣告后，彻底失效。
殡仪馆里，当你的照片从彩色变成了黑白色。爷爷你曾说过你最讨厌黑白色了，你喜欢绿色生机盎然的感觉。我以前要是带上白色蝴蝶结头饰你都觉得不好，爷爷你怎么就容许你的照片变成黑白的啊？追了那么多剧还差一个大结局没看完，还有一起看电影下一部的计划也永远停在了下一部。
哀乐声里，我的膝盖又一次触到了地面。在此之前，我已经不记得跪了多少次，在病房冰凉的瓷砖上，在灵前冰冷的水泥地上。以前对你没大没小的孙女，如今只能用最古老的姿势，祈求你能回家。
周遭上香的烟雾呛得人眼疼，可我竟闻不到那厌恶的烟味，我只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跪在灵前看着你冷柜底部的电子温度计上面显示零下的温度，让我不寒而栗。爷爷你最怕冷了，我们一起在有暖气的屋子里聊天不好吗？你别再里面躺着了，快出来吧！
当仪式开始时，主持人念的悼词就像被我自动屏蔽了一样，只有爷爷最后的样子一直吸引着我的眼球。再多看一眼吧，再不看就没机会了，最后直到仪式结束后的糖果也带不走我心里的苦。
我曾经从未去过这个人间与亡灵世界衔接的地界，爷爷你说过小孩子不要说死了活了的，殡仪馆不好听。可是既然这地方不好，为什么你又要去看一看?你不去看，我也就不用来到这里。咱俩在家里看搞笑视频不好吗？我不喜欢这个肃穆的地方！我想我们回家！
熊熊烈火直冲云霄，随着一件件祭祀物品丢入逐渐扩大范围。黑烟上伴随着稀碎的灰白色粉末散落在周围空中，就如下雪般落在我的肩头。仿佛爷爷在轻拍我的肩膀说着:“乖孙女，又来看爷爷啦？爷爷不在的日子里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呀？有没有看搞笑视频呀？有没有吃好吃的呀？快来跟爷爷分享一下！”
在这场无声的离别中，仿佛我眼看着你坐上了一艘小船。划船的人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动作，而你的神情从惶恐不安到释然麻木。我们的距离逐渐越来越远，不知道是眼里的泪光还是如烟雾缭绕的云箔使我们逐渐看不清彼此。直到你上岸后，你站在那里望着河对面的我。你本颤抖的手中的龙头拐杖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怎么你觉得一下子神清气爽地耸耸肩膀，感觉自己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你用力地跺跺脚，感到身上那些病痛早已荡然无存。一阵风吹过，吹走了眼前一切障碍。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直到你炙热的眼泪滑过你本无体温的脸颊。这时候来了一位老婆婆端来了一碗汤，你看看远方不舍的我又低头看看刚温好的汤。最后你含笑冲我摆摆手，喝下了这碗汤就背对着我跟他们走了。而我的手掌心里捏着那个韭菜盒子玩偶，带着你的期待继续走下去。
关于沉浸痛苦里还是走向新世界的选择中，我无权选择。失去你的庇佑后，我必须独自求生。于是，我怀揣着你临终前藏在身下的韭菜盒子玩偶，从葫芦岛来到沈阳。
可沈阳的冬天，是一场更彻骨的围剿。求职信石沉大海，老破小的暖气不足，一场高烧接着一场感冒轮番袭来。被现实生活毒打后，我承认了我的弱小，离开了爷爷我什么也不是。
在绝望几乎将我吞噬的夜晚，我看书柜顶端的韭菜盒子玩偶看的入神。我开始想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从你翻越蜀山来到了渤海之滨。盛夏出生的你，却在寒冬骤然离开。你的离开就像雪花一样散落在海面上悄无声息的化开，可却在浩瀚银河中映出守护我们的星光。生命就像海浪一样，潮起潮落会有时。而潮落了，随着浪花在海面上彻底消散，我也不能再见到你了。爷爷我是你的后浪，可是你这个前浪消散了，我这个后浪又能在没有你的助力下拍在岸上有多远呢？
论学问我不足你的万分之一，在信息闭塞的时代，你全科优秀，成为部队的技术骨干，实属不易。还记得那天兴城暴雨如注，团长的电话追到气象台:“谁让你飞的！”爷爷沉稳回应:“我让飞的，经过我的计算，锦西机场不受影响，到时飞机自然入库。”团长顿时松了口气说:“咱们团，也就是你能有把握这么做了。”兴城离锦西不算远，是爷爷精准测算，保障了飞机安全飞行。又在雷雨到达之前，及时将飞机安全入库。爷爷能谋善断的智慧受到团首长和战友们高度称赞。
直到后来我想起那日暴雨的机场，信号塔的灯光穿透雨幕，映照着塔台里你沉静的脸。是你踏实过硬的专业能力让钢铁雄鹰安然归巢，这份能把握的笃定，成了我日后漂泊无助的日子里，最想学到的淡然自若。
爷爷最后以技术八级光荣退役，但其真实水平远不止于此。他分析的数据，守护着云霞之上的飞行员。爷爷的毕生所学，皆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初心。也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前辈们为国防事业鞠躬尽瘁倾尽心力的付出，才挺起了共和国的脊梁。
还记得曾经你说很庆幸自己没做过亏心事，要不然老了也睡不了踏实觉。后来我明白了，你守护着云霞之上的航线，就像守护着我的人生路径。你毕生与数据和天气图打交道，深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因此，你的人生信条也如气象观测一般精确而不容变通：“正道，是唯一的航线。”
论起学生时代你是常年考第一的优等生，而我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可就在如此反差之下，你却从未拿我跟别人比过。每次考砸了，你都说：“乖孙女别灰心，重打鼓，另开张。”我曾问你：“爷爷，我这么差，你不觉得白培养我了吗？”你却回答的干脆:“干什么不能有一碗饭吃啊？学习好不好只能说明一个学期的学习效果，说明不了一个人的全部，光是学习好人品差的孩子那也不行。”说着就往厨房走：“快到饭点了，要不要爷爷给你下一碗肉丝面吃啊？”我追着你问：“那我以后要是就干个普通工作，你不觉得丢脸吗？”你笑了，舒展着腰板说：“竟说那没味儿的话！凭自己双手吃饭不丢人！在我看来，年轻人肯吃苦，不走歪路，就是好样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来比去比得过来吗？”
每当我想认命，就想起你咬牙不服输的劲头。爷爷都能从大山里闯出来，更何况我生活在这个处处是机遇的新时代呢？
爷爷你的精神是燃烧的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是你照亮了我前行的路。这火种驱散了我四周的寒冷，带我迎来前所未有的生机。
我揣着最后的钱，踩过齐膝的大雪。于2025年3月23日来到了浙江温州。飞机上，我将你的韭菜盒子玩偶握在手里。曾有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如今这韭菜盒子玩偶就是你我穿越空间的信物，我所到之处，它定在。
我本以为来到这里也找不到工作，没想到此次温州之行工作找到那么顺利，目前为止你大孙女我还没饿到过。后来啊，我不仅有了工作，还有了落脚的地方。你的物件我放在了柜子最高处，每天都能抬眼看到你。
在这个新城市我体会到了春天的生命力和夏天梅雨季的烟雨江南。我还实现了长期穿裙子自由，因为这里相比于东北的寒冷那真是四季如春，暖洋洋的天搭配裙子美美的出门心情好得很。美中不足的是这边的美食没有东北多，好在奶茶甜品做的不错。
当下快入冬了，这里气温也是忽高忽低要迎来爷爷你曾说过的南方湿冷的魔法攻击了。我在这两点一线的生活着，日子过得简单。傍晚下班，一碗鸡蛋面，就着窗外的桂花香吃完，内心竟是一片从未有过的安稳。
你离开的这一年，酸甜苦辣咸的日子我都经历过，但“咸”是最多的。因为这些日子，眼泪拌饭是常态。看着你的照片和祭日倒计时与距你离开我的日子我只能无力地发呆，关于与你的回忆和希望你不离开的想法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一样转瞬即逝。
还记得你在的时候，每当我想起未来的某一天你会离开我，我就忍不住哭。你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违背不了，我深知这些道理。你一直不喜欢说什么鬼神，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这一理念是你将唯物主义贯彻一生得出来的结论，而在我心里我希望爷爷可以永远陪伴着我。
爷爷你说你这一辈子最爱南京学气象的时光，这一年我真正地理解你为什么这么讲了，那是心无旁骛学本领长见识的时光。而我在这温州不仅实现了穿裙子和甜品自由还实现了台风自由，有事儿没事儿就来个台风来这边转一转。不过你大孙女我一根汗毛都没被台风伤到，也没像以前在你面前说要去亲眼见识台风的傻气了。还有呀，七号台风本来要登录浙江的，可是在你生日那天停编了。爷爷是不是你跟雷公电母商量，你怕我台风天害怕，所以在你生日这天就让台风回家休息了？
爷爷我没事的，关于台风这个苦难，我可以挺过去。爷爷你曾经为我的生活保驾护航，而现在我不需要你再去找雷公电母通融了。让所有的困难都放马过来吧，我不怕！台风来去自由又如何?我可是有爷爷你曾经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定力。
放心吧，今后的坎，我自己扛！
我的眼睛，替你看过了这盛世景象。九三大阅兵的盛况还有四川舰首次航行试验，神舟飞船上天。这些你感兴趣的新闻，你肯定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先瞧见了吧？毕竟爷爷，你可是在“天都绝顶”的石碑前拍过照的人，那是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山还高的地方。我的老团长，看到了吗？现在“东风快递，使命必达”的口号早已响彻全世界，让那些曾经欺负过我们的列强们看看，是他们在社媒平台上的口号硬还是我们的导弹硬!那些曾经在战场上牺牲的英烈们，在天上目睹了这一切应该也在为我们这些后辈竖起大拇指吧！
我的皮肤，替你感知了四季冷暖。沈阳的冷，温州的湿，我都体会了。老台长，你别急。出门前我必看天气预报，还有我那号称百宝箱的挎包里装好了伞，外套也会在降温时穿在我身上。
我的耳朵，总在无数异乡的口音里，下意识地搜寻你那一缕沉稳的川音。温州云贵川的务工者众多，熟悉的语调时常擦肩而过。曾经爷爷在东北听不到川音，要我学来解闷。如今我浸在这片声浪里，却再也听不到你的应答。
我的双脚，正踏在你深爱的土地上，走着你教给我的路。爷爷你从一个身戴大红花的少年，成长为海军上校。而我从一片冰雪茫茫，走到这烟雨江南。你说过：“自己的路自己去走！”爷爷，我正走着呢!你看见了吗？就像儿时我被你带去荡秋千那样，你用厚实的双手下将我推到了我不曾企及的高度!后来每次荡秋千你先是在我身后推我两下然后你往后站远几步冲我说:“丫丫，把腿伸直!爷爷现在不推你了!腿伸直，自己荡秋千会越来越高!”而如今你张开无形的双手正站在我的前方，等待着我奔向你来时的路!
还记得以前我买奶茶赠送了一个帆布包，你拿着帆布包跟我说:“买个奶茶送帆布包还不错，咱家这些小东西多的是，这帆布包可以装好多钱。”我说:“那爷爷给我钱。”爷爷说:“你自己的钱自己去赚吧，小狗长大了要自己出去捕猎了。”
以前不懂血脉的传承，可自从你走后，我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眉眼。我明白了，活着本身，就是最响亮的答案!我是你悉心培育的树苗，你在时为我遮风挡雨。而你走后，我也终将长成如你一般的参天大树，去呵护我未来的树苗。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爷爷在我心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曾护在身下的韭菜盒子玩偶永远都会在我的家里最高处眺望整个房子。
正所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