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和

暮色四合时，我独坐庭院。新月如钩，悬于靛蓝天幕，洒落一地碎银。世人但见月华如水，却不知月背永夜无光。这光与暗的交织，恰似人间百态，阴阳相生，盈亏相继，自古皆然。月光穿过紫藤花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明处愈明，暗处愈暗，却又浑然一体。

翻开历史的长卷，墨香里沉淀着无数发人深省的故事。城西有位善人张公，眉目如古画中的罗汉，慈悲自生。每逢饥馑，必开仓放粮，米粒在斗斛中簌簌作响；见乞丐卧雪，必解衣相赠，粗布上还带着体温。其善举如春风化雨，润泽一方。然岁月流转，受惠者渐生怠惰，有壮汉以赭石涂面伪装残疾，有懒妇以灶灰抹脸谎称寡居，皆来分一杯羹。张公弥留之际，门前车马稀落，唯见几个真乞丐在墙角瑟缩，如秋后的蚱蜢。慈悲若无智慧为伴，犹蜜中藏刃，甘之如饴时已见血光。老子云："大道废，有仁义"，岂非警世之言？院中昙花今夜绽放，香气袭人，却注定朝生暮死，恰似这无度的慈悲。

古人的智慧藏在山川风物里，也藏在兴衰往事中。登临绝顶时，但见群山如黛，云雾缭绕其间，恍若仙境。樵夫老李告诉我，某年雷雨夜，他亲眼目睹整座山峰崩塌，千年古松随流而下，在月光中如巨龙翻滚。始信《周易》所谓"亢龙有悔"，过刚易折之理。昔年楚霸王力能扛鼎，终自刎乌江，血染江水三日不散；秦皇扫六合，筑长城，却二世而亡，阿房宫火三月不熄。强大者若不存敬畏，如盲者执炬夜行，虽光明在握，实不知身陷危崖。此刻山风过耳，松涛阵阵，仿佛在诉说这亘古不变的道理。

城南钱氏，累世巨富。其库房金银堆积如山，铜钱串成的帘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连嫡孙婚嫁亦只赠粗布两匹，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肤。老仆染疾，竟克扣汤药钱，任其在偏院呻吟。去岁钱翁寿终，族人争产，不消半载，百年家业尽付东流，只剩空荡荡的宅院，檐角风铃叮当作响。反观城北米商陈氏，每逢灾年必设粥棚，糙米在锅中翻滚，蒸汽里都是米香。今虽家道中落，其孙行街市，犹有老者执手道谢，眼中泪光闪烁。钱财似水，壅则腐，流则活，此中玄机，几人参透？檐下燕子年年归来，不择贫富，只在善良人家筑巢。

而在当下，这样的故事仍在不断上演。某互联网创业者手握巨额融资后，在玻璃幕墙的办公室里挥斥方遒，盲目扩张，最终公司破产清算时，文件在碎纸机中呜咽。反观巷口的小店，店主老周每日拂晓即起，亲手揉面，蒸汽在晨光中升腾，十年如一日，在激烈的竞争中稳步前行。时代在变，但平衡与取舍的智慧，始终是成功的关键。就像我书房里的沙漏，细沙流转，不急不缓，方能计时准确。

破庙里住着个落第书生，日日醉卧神龛下，酒葫芦倒在一旁，酒液渗入砖缝。他笑骂往来香客愚昧，却不知自己的衣襟已爬满虱子。同乡王五，家贫如洗，却黎明即起，在油灯下为人抄书，墨香染指，十年不散。如今再经此地，但见庙宇翻新，王五端坐讲堂，而醉书生的坟头已长满野蒿。贫者当勤，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古训昭昭，历历可鉴。窗外细雨霏霏，润物无声，恰似这日积月累的功夫。

新科举人赵君，自中榜那日起，便着锦袍招摇过市，丝绸在阳光下刺目地反光。宴席间必诵新诗，声音大得惊飞檐下麻雀；街巷中高谈阔论，唾沫星子溅到路人脸上。某日暴雨，其诗稿淋湿，墨迹晕染，众人掩口而笑，笑声比雨声还响。反观书院山长，三十年著书立说，书房里的烛火常常亮到天明，却常自称"识字老农"，布鞋上还沾着田间的泥土。真才实学如古井幽深，水面平静，却暗流涌动；虚浮浅薄似溪水喧哗，奔流作响，却转眼干涸。此中分别，明眼人一见便知。案头墨砚中的墨水，浓淡相宜，方能写出好字。

御史大人出巡，仪仗绵延三里，铜锣开道，声震屋瓦。红罗伞下，那张面孔永远仰向苍穹，连眼角余光都不屑施舍给路旁跪拜的百姓。某日马惊坠轿，乌纱滚落泥淖，恰被曾受其杖责的樵夫拾起。那樵夫手上的老茧，还留着当年刑杖的伤痕。居高者易眩，此理自《尚书》"满招损，谦受益"以来，千古不移。观庭前修竹，竿竿虚心，风过时俯首又昂头，方显君子之风。竹节中的空洞，正是其挺拔的关键。

我家院中有口老井，青苔爬满井壁。水满时不声不响，水面如镜；水浅时反而叮咚作响，回声清脆。这让我想起东街的钟师傅，三代铁匠，手艺冠绝全城，铁砧上的锤痕记录着岁月。他却总说"火候还不够"，炉火映红了他皱纹里的汗水。真正的圆满，往往呈现残缺之相；极致的充盈，常以虚空示人。此中深意，非静观世事者不能领会。就像茶道中的"残缺之美"，釉色不匀的茶碗，反而最受珍视。

每至黄昏，必去江边漫步。看那江水遇石则绕，激起白色浪花；见洼则填，水面平静如初。它滋养两岸稻禾，却不居功；承载千帆，却不自傲。顽童投石，不过激起片刻涟漪，转瞬又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子言："上善若水"，信哉斯言！江河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处卑下也。此刻夕阳西沉，江面浮光跃金，又渐渐暗去，明日又将重新开始。

檐角风铃轻响，惊醒我的沉思。月光已移过中庭，在地上画出新的图案。天地之大道，原就藏在这寻常景物之中。只是世人或昂首阔步，踩碎一地月光；或匍匐而行，错过满天星辰，总难找到那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中庸之道，看似平易，实则需用一生去参悟。在这盈亏消长的世间，致中和，寻平衡，或许才是最高的智慧。就像今夜这轮明月，不盈不亏，恰到好处地悬在苍穹，照亮人间万千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