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于寂静的黄昏,燃起一堆火,将那些曾浸润了心血的诗稿投入其中。纸页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字迹在灼烫中渐趋模糊,终归化为一堆轻盈的灰烬,像一群疲倦的黑色蝴蝶,在风里打着旋儿飘散。火焰翻腾着,青烟袅袅升空,似乎要把那些灵魂的碎片送往星辰栖息之地。
曾经,我被人唤作“土木诗人”、“跨界诗人”、“野生诗人”……称谓各异,我却深知自己不过是尘世土壤里挣扎着发声的一棵草根,在尘世的风尘中艰难存活。当风暴袭来,我栖身的那间“富丽殿堂”轰然倒塌,只余下残骸如废墟般横亘于眼前。然而,我未曾抛下自己扎根的地方。归返家园,我同时种下两样东西:一为坚韧的证物,我俯身于那些曾蒙着鎏金假面的合同与宣传册,指尖摩挲过每一处刻意修饰的措辞、每一个精心编织的话术陷阱。昔日那些裹着蜜糖的承诺在此刻褪去粉饰,露出暗藏獠牙的契约本质。我将这些浸透欺骗的铁证一一封存,如同埋下了一粒粒无声控诉的种子,静候它们破土发芽;另一为滋养灵魂的诗句,我以笔为犁,在方格纸间垦殖心田——这方寸之地,却成了我魂魄的沃野。
于是,我明白了诗歌的真意:它从未被囚禁于殿堂金笼,它本应赤脚行走于广袤天地,在天地间呼吸,于你我的心田里萌发。倘若它迷失于雕梁画栋的迷宫中,竟至于遗忘乡土,那漂泊的灵魂,定会失落了最初的纯真容颜。
回望来路,散失的诗稿又何止千百?那些在恋爱时节里写下的句子,曾如未经雕琢的璞玉,天然自放光芒,却终被当作引柴送入灶膛。它们燃烧的刹那,青烟缭绕直上,竟为这人间添了一缕别样的诗意——原来所谓失去,不过是换一种轻盈的方式存在。那被弃掷于垃圾桶的残篇断章,纵使身陷污浊,亦如淤泥中不染的白莲,其灵魂从未失却高洁。这些遗憾的灰烬,终将沉淀为生命土壤里最丰厚的养分,静待日后发芽,成就某种深远的圆满。
有人不以为然,说写诗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不能当饭吃;又有人劝诫,诗要精雕细琢,否则徒增废纸,徒劳清扫。可诗之于我,却是生命沉浮之际不离不弃的伴侣,它非为博取他人垂青,而是为了在字句的淬炼中,磨砺日渐生锈的思维;在静默的书写里,沉淀浮躁的心性。它不慕富贵浮名,却教我于云烟之外,照见内心澄澈的溪流。
于是,春天终又降临,它从不依从谁的意志:叶不想绿也绿了,花不想红也红了,天不想暖也暖了,诗,不想写也写了。我便是如此,被这无声而不可抗拒的春天裹挟着,竟成了诗人——在泥土与灰烬的反复交织中,我逐渐懂得:诗非虚饰之技,实乃灵魂饥渴时自然涌出的清泉,是生命在荒芜之地本能伸展的枝叶。
炉火渐熄,纸灰如墨蝶般寂然飘落。此刻我豁然开朗:那些焚毁的诗稿,并未真的死去。它们燃烧过的光,已化作我体内奔涌的血脉,它们缭绕升腾的青烟,终将缠绕住高悬的星辰——这是诗魂以灰烬为桥,在向永恒作深情的献祭。
火熄灰冷之际,我们终将明了:诗魂不灭,它以余烬为桥,向永恒作着最深的叩问——那叩问之轻响,岂非正是人间烟火里,不肯熄灭的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