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58年,为建设新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建造的新安江水电站,原淳安贺城、狮城等古城被蓄水淹没,形成今日的千岛湖。30万移民响应国家号召背井离乡,散落四方。本文以一位老移民的梦境为线索,追溯那段沉于水底的故土记忆。
五十余年了,我的梦仍固执地沉在那片水底,不肯随我浮上江西的岸。梦里贺城的青石板路依旧湿润,仿佛新安江的晨雾还未散尽;那棵老槐树巨大的冠盖,沉沉地拢住整个院落,槐花簌簌落下,也落满我未曾真正老去的肩头——可那肩头,分明早已被异乡的风霜压得佝偻了。
昨夜,那沉眠水下的城郭又一次清晰地浮起在枕上:我看见父亲在雕花木窗前,指着江上如叶的舟船,絮絮讲述贺城始建于建安十三年的古老光阴。城郭深嵌在峻岭碧流之间,如匣中珍藏的明珠。江水清冽得惊人,船行其上,倒影澄澈如明镜,飞鸟掠过,翅膀便如拂过素净的屏风——那时,李白笔下“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景致,确是我们触手可及的生活。如今,这水却成了巨大的棺椁,将整个故园封存,而镜中行走的人,屏风里飞度的鸟,连同那琅琅书声,都沉入了永恒的静默。
直到那纸薄薄的迁移令,骤然撕裂了世代累积的安稳。父亲枯坐整夜,灯影将他佝偻的影子钉在墙上,仿佛一座沉痛的碑。他颤抖着接过那每人五块钱的安家费,薄薄的纸钞,轻飘飘的,竟要买断我们祖辈扎根的土壤。临行前夜,母亲默默将灶膛里最后一点带着余温的灰烬,珍重地装入一只粗陶坛子。她低语:“带上吧,好歹是家里灶头的魂儿,暖一暖江西的冷灶。”坛子冰冷沉重,像一块沉入心底的寒石。
迁徒之路,是此生无法愈合的裂痕。车轮滚动,载着身与心的双重流亡。回望处,家园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次第倾倒,瓦砾纷飞,如同被强行拆解的骸骨。江水漫上来,一寸寸吞噬着祠堂的飞檐、书院的门楣,吞噬着街头巷尾每一道熟悉的折痕。故乡最后的形骸,连同我的姓氏根基,一同沉入深不可测的幽蓝,无声无息。回望的眼中,只剩下水面上漂浮的、无依的碎屑,那是故土被肢解后飘散的残骸。
从此,江西的红壤成了我不得不扎下的新根。这里的灶膛,任凭母亲一次次虔诚地添入从家乡捧来的那点灰,却始终燃不起贺城灶头那温暖熟悉的气息。辛辣的滋味如刀锋刮过喉咙,粗粝的方言在耳边滚过,如同难以解读的异族密语。异乡的风物,终是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再无法熨帖一颗漂泊的心。唯有夜深人静,梦中那沉没的城池会悄然浮升,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老槐树的花香弥漫开来——这梦是唯一的归途,也是醒来后更深邃的深渊。
去年归乡,站在千岛湖浩渺的水边,博物馆里冰冷的玻璃柜后,陈列着余年春老人耗尽半生心血一笔笔复原的古城图。图上,贺城的街巷、水道、牌坊、书院……密密麻麻,事无巨细。我贪婪地凝视着,手指隔着玻璃,颤抖着抚过那些早已被水抹平的痕迹——那是我家所在的巷口!那是父亲常去打酒的铺子!图上冰凉的线条却陡然灼痛指尖。泪水无声地溢出,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余年春的画,童禅福泣血写下的《国家特别行动》,是献给水底亡魂的招魂幡,字字句句,皆是迟到了五十年的呜咽。
馆外,湖水在冬日下泛着粼粼碎金,无边无际,温柔地覆盖了一切。不远处,游人如织,笑声在暖阳里荡漾。他们惊叹于湖山的壮美,享受着水上酒店的奢华、落日熔金的诗意。这繁华的千岛湖,正是我们沉没的故乡所托起的崭新世界。我的旧梦,那些沉在水底的青砖黛瓦、街市烟火、祖辈的足音与祠堂的香火,是否已悄然化作这湖中岛屿盘曲的根脉?它们在水底寂静生长,支撑起水面之上这片被阳光照耀的、游人如织的“风景”。
斜阳熔金,无声地铺满万顷湖面。在这片曾叫贺城,如今唤作千岛湖的水域之上,我久久伫立。水下埋葬的,是父亲灯下讲述的建安十三年,是李白诗中明镜般的江流;水上浮荡的,是崭新的岛屿、游船的笑语、璀璨的斜阳。时间之水不舍昼夜,它冲垮家园,也托举起新的山河。
我终于彻悟,所谓故乡,并非地图上固守的一点墨迹。它是血脉里奔流的记忆,是沉入深水却依旧在灵魂深处抽枝长叶的老槐。当那坛故乡的灰烬在异乡灶膛里终也燃不起同样的暖意时,这水底的故园,便以另一种永恒的方式在生命里奠基——它以彻骨的失去,教会我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在流离中辨认根的形状,于无家处懂得何以为家。这深埋水底的故土,终将成为我灵魂最坚不可摧的河床,默默托举着此后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沉浮。
千岛湖的万顷碧波之下,沉埋着一个曾经活色生香的世界。而我们这些被连根拔起、散落四方的移民,胸腔里搏动的,何尝不是另一片看不见的、深邃的“千岛之湖”?那里面,沉没的街巷与未熄的灶火,永远在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