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雨丝斜织的午后,青石院落泛着幽光。妻立在檐下,指尖轻抚过吊兰垂落的叶蔓,青瓷茶盏里浮着两片新摘的嫩芽。"这盆吊兰好看么?"她忽然问道,声音混着雨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夫正擦拭竹椅上的水痕,闻言头也不抬:"不过几片叶子,有什么好看。"话音未落,檐角一滴水珠坠入茶盏,惊碎了盏中倒映的云天。
妻却笑起来,眼角漾起细纹,发间银簪随笑声轻颤。二十年前新婚时,她也是这样笑着,将一盆奄奄一息的吊兰从集市捧回,说要看它活过来。如今那吊兰已繁衍了七代,他们的女儿也到了离家求学的年纪。
"笑什么?"夫停下手中活计,眉间蹙起旧年熟悉的褶皱。妻不答,只将茶盏递到他沾着水渍的掌心。盏壁温热,茶叶在浅碧的汤水中舒展,恰似吊兰新抽的嫩枝。
"你记得女儿周岁时,我们为给老宅选窗帘争执的事么?"妻忽然问。夫望着雨幕出神——那时他执意要靛青色,说庄重;妻偏爱鹅黄,道明亮。最终裁缝将两种布料拼作一幅,阳光透过时,地上便游动着青黄交织的光斑。
吊兰的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夫想起去岁深秋,女儿将赴异国求学前,曾指着这盆吊兰说:"爸总说它平凡,可在我眼里,每片叶子的弧度都是不同的。"当时他只当是孩子话,此刻却忽然觉出其中禅意。
妻已转身去续新茶,素色衣袂扫过廊下青苔。夫独自立在原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吊兰垂落的气根——那些他从未留意的乳白色细须,在雨气中竟显出珍珠般的光泽。二十年来,他日日经过这盆吊兰,今日才真正看见它缠绕的生命姿态。
茶香混着雨气漫过来。佛经里说"一花一世界",原来寻常日子里早有偈语。他们为窗帘颜色争执时,为女儿教育分歧时,甚至为晚归的饭菜置气时,不都是各自心镜的投射?就像此刻,他眼中平凡的吊兰,在妻女心里却是鲜活的生命诗行。
雨势渐歇,吊兰叶尖悬着的水珠倏然坠落。夫忽然明白,所谓参透"看山还是山"的境界,不过是在某个寻常午后,发现相伴半生的人发间银丝,与年轻时喜爱的月光是同一种颜色。
妻端着新沏的茶走来,盏中茶叶舒展如初春新柳。夫接过茶盏时,发现她指甲上沾着一点青苔——想必是方才在院角移栽了新分株的吊兰。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软,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执意要救活枯败花草的少女。
"其实..."夫忽然开口,妻抬眉望他,眸中映着雨后天光,"吊兰的叶子...确实生得别致。"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原来放下评判之心,美便自然显现,如同云开见月。
妻抿嘴一笑,并不点破。廊下风铃轻响,吊兰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曳,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原来真如古德所言,万法唯心,境由心转。生活的禅机不在远方,而在这一盏茶、一盆草、一世相伴的细碎光阴里。
当最后一滴雨珠从瓦当坠落,夫看见妻眼角笑纹里盛着的,分明是二十年来共同经历的风雨晴岚。而那一盆被他们争论的吊兰,正在雨后微风里,静静生长着第八代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