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59年的新安江两岸,汽笛撕裂晨雾,木船载着破碎的乡音漂向远方。成千上万的淳安人肩挑行囊,身后是即将被江水淹没的故土——那里有祖辈耕作的梯田、祠堂里缭绕的香火,还有青石巷尾母亲唤儿回家的绵长吆喝。我的父母攥着素白如羽却重若千钧的迁移证,将故乡的泥土缝进我的衣襟,带着对未知的惶恐与对家国的赤诚,踏上了离乡之路。
异乡的岁月里,母亲总在深夜对着千岛湖的方向发呆,松针干枯的香气混着泪水,浸透了枕边的手帕。父亲的勋章藏在樟木箱底,沉默如他守护的连岭古道;而我课本上的涂鸦,永远是浪川起伏的山峦与芹溪蜿蜒的波纹。六十载春秋更迭,故乡早已不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而是血脉里无法割舍的基因,是午夜梦回时耳畔永恒的蛙鸣与溪声。
如今,白发苍苍的我再次凝望千岛湖浩渺的水面,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当狮古山的硝烟化作展厅里的煤油灯裂痕,当芹川的石臼仍在研磨着香甜的酥糖,我终于懂得:迁徙不是遗忘,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故乡的红色热土与古韵长卷,早已深深镌刻在每个淳安移民的生命里,成为跨越时空的精神图腾。
《归途》一文,是我与故土重逢的絮语,更是万千淳安移民共同的心灵史诗。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迁徙中坚守信仰的先辈,以及那片永远鲜活在记忆深处的——红色浪川,古韵芹川。
车过千岛湖大桥时,我摇下车窗。湿润的风里裹挟着熟悉的松脂香,四十年前离乡时,母亲在我行囊里塞的那把松针,早已枯黄,却在此刻突然苏醒。
一
狮古山的轮廓从晨雾中浮出。记忆里游击队藏身的岩洞前,如今立着一座青灰色展示馆。玻璃柜中那盏煤油灯让我怔住——1943年冬夜,父亲就是借着这样的微光,在岩洞里为伤员取出子弹。讲解员说灯芯里还留着当年的桐油,我凑近细看,灯罩上果然有道裂痕,像极了父亲左颊的伤疤。
"这是送驾岭之战的沙盘。"年轻姑娘的讲解词突然与童年记忆重叠。我仿佛看见父亲比划着讲述:十八个挑夫如何把扁担捆成机枪形状,在月色下制造千军万马的假象。沙盘上插着小红旗的位置,该是堂叔中弹倒下的那片毛竹林。我伸手想摸那片"竹林",却触到冰凉的塑料模型,只有沙盘边缘不知谁掉落的一节枯竹,还带着真实的粗糙。
二
芹川古村的石拱桥比记忆中更弯了。桥下洗衣妇的棒槌声惊起白鹭,与童年所见场景重合,只是当年蹲在桥头啃玉米的丫头,如今已成佝偻老妪。七百年的香樟还在,树干上我们刻的"早"字早已长成眼睛状的疤痕,正凝视着树下刷手机的少年。
酥糖作坊飘来芝麻香,我喉头突然发紧。1959年离乡前夜,祖母就是在这里赊了半斤酥糖,一粒粒塞进我的衣兜。现在的店主还是王家人,他递来的糖块在阳光下透出琥珀色:"老祖宗的石臼都包浆了。"可不是么,那花岗岩凹槽被岁月打磨得如同绸缎,倒映着屋檐下的红灯笼,像一汪融化的晚霞。
三
稻蛙基地的黄昏让我流泪。三千亩稻田翻涌着金浪,与记忆里饥荒年的枯黄形成残酷对比。老农蹲在田埂抽烟,烟锅叩击鞋底的姿势,与父亲一模一样。他忽然扬手:"看!"千百只青蛙应声跃起,在空中划出墨绿的弧线,宛如当年游击队传递的密电码。
浪川中学的梧桐树竟还活着。树皮上模糊的刻痕里,我辨认出自己1961年毕业时刻的五角星。教室里传来朗读声:"怒发冲冠凭栏处..."当年我们也是在这棵树下背岳飞的词,饥饿的胃里烧着火。一片黄叶飘落,我弯腰去捡,却听见"咔嗒"一声——假牙掉在了四十年前埋许愿瓶的位置。
四
夜宿祖屋改建的民宿。月光透过雕花窗,在席梦思床上拓出熟悉的格子纹。手机相册里,孙子在迪士尼的笑脸突然切换成泛黄的全家福:穿长衫的祖父站在天井里,背后是"忠厚传家"的砖雕,如今这四字正压在我枕头下方。
黎明时被鸭群吵醒。溪边早起的妇人用方言呵斥顽童,声调与我逝去的母亲惊人相似。文化站里,孩子们戴着VR设备重走长征路,而墙角竹筛上晒着的梅干菜,正散发着我童年最熟悉的咸香。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在拣豆角,她抬头时,我仿佛看见祖母的眼睛在皱纹间闪了一下。
离村时,夫妻柏的树荫里多了块电子屏,正循环播放乡村振兴宣传片。我悄悄把父亲的勋章埋在了树根处——当年他带着它死守连岭古道,如今该让它听听蛙鼓稻浪的新声音。大巴启动的瞬间,我忽然看清樟树新生的嫩芽,都是战士钢盔的形状。车窗外,浪川的轮廓逐渐模糊,却在我心中愈发清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刻着父辈的热血、祖辈的乡愁,还有我永远无法剪断的根脉。或许,归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血脉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