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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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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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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三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以为大抵是钱、感情、时间这三味药的配伍。有的方子甘甜如饴,有的苦涩难咽,更多的则像一剂搁置许久的药剂,饮之寡淡无味,弃之却又可惜——毕竟,谁也说不清这其中的火候,究竟差了哪味药的分量。

男女之情最为纯粹时,是两味感情的等量交换。你投我以木瓜,我报之以美玉,这原是《诗经》里描绘的最美图景。犹记童年时,浙西山村晨雾未散,檐角还垂着昨夜的雨滴,爷爷挑水的扁担总会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他打井水时总爱哼着老调子,木桶沉进井里的瞬间,惊起一圈圈细碎的银光。奶奶则系着靛蓝碎花围裙,在灶台前忙碌,腌酱菜时会特意挑最嫩的菜芯,再撒上自家晒的花椒粒。晌午日头正盛,她雷打不动地挎着竹篮,穿过开满野菊的田埂,给田间劳作的爷爷送去温热的饭菜。两人相视而笑时,眼角的皱纹里蓄满晨露般的晶莹,粗粝的手掌相触的刹那,连时光都变得柔软。这般情意交融,不涉铜臭,不论锱铢,宛如山涧清泉自然流淌。可惜今人多不懂此道,偏要在感情里掺入金钱的杂质,就像往新酿的米酒中兑水,徒然败了滋味。

而送礼这门学问,自古便是金钱与感情的微妙博弈。战国时吕不韦奇货可居,以千金买得邯郸歌姬送与异人,终成"立主定国"的大买卖。而今人效仿,却往往画虎不成。曾见某商贾为讨好权贵,重金购得吴昌硕真迹相赠。那权贵展开卷轴时,手指在落款处反复摩挲,眼神却飘向礼盒中的鉴定证书。这般交易,金钱成了主角,感情反倒沦为可有可无的配角,犹如梨园戏台上,本该唱念做打的角儿,却被锣鼓喧宾夺主。

教育子女,更是将时间明码标价的典型写照。古时孟母三迁,为的是择邻而处;今人一掷千金,买的是名师课时。友人女儿自幼习琴,每周穿梭于三位名师之间,课时费堪比金价。那架施坦威钢琴光可鉴人,琴盖却难得开启——孩子所有时间都被分割成等价的课时出售。某日见她伏在琴键上小憩,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恍若被囚禁的蝴蝶。金钱在此处化作铁栅,将童年本该恣意飞翔的时光切割成整齐的方格。

在这些关系的博弈中,时间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借钱一事,尤能见世情冷暖。明代《金瓶梅》里西门庆借钱给常时节,还要立字据、算利息,把兄弟情谊称斤论两。现今某位远亲来借钱,酒过三巡便开始细数儿时替我缝补衣裳的恩情。老母亲在旁悄悄拽我衣角,她那布满老年斑的手背让我想起三十年前这只手如何为我挡开邻家恶犬。最终钱借出去了,借条却压在佛经底下——这大约就是感情与金钱最暧昧的纠缠。

时间在这三味药中堪称最为诡谲的存在。它既是交易筹码,又是稀释剂。少年时与同窗抵足而眠,彻夜畅谈,从不觉时间可贵;中年后约故人喝茶,却要提前半月预约,席间不断看表,仿佛下一秒就有金矿可挖。某次在书柜翻得友人来信,二十年前他邀我去赏樱,信纸已泛黄,而那个春天我们终究没能成行——他后来为赶项目去了深圳,我则困于职称评审。如今樱花依旧年年盛开,只是我们都不再提起那个失约的春日。

细究起来,这三味的配伍实在玄妙。有人挥金如土买不来真心一刻,有人穷尽光阴等不到回眸一笑。最可叹是那些将感情存入钱庄生利的人,终究会发现利息永远赶不上通胀。就像我认识的一位收藏家,满室古董价值连城,临终前却拉着护工的手说"想喝碗老家的地瓜粥"。那时才懂,人生最珍贵的,往往是无法标价的三两温情、半日清闲。

倒是想起苏轼《定风波》里那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或许参透这三味玄机的人,终会明白有些东西本不该放在天平上称量。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它漫过我的稿纸,不问稿费几何;我沐浴清辉,亦不必支付时光。这般无价的馈赠,才是人间最珍贵的流通。

在这三味交织的人间剧场里,我们都是不自觉的演员。有人把感情演成了买卖,有人将时间换算成金钱,更有人把金钱伪装成感情。那些真正活得通透的,不过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让这三味保持恰到好处的平衡——如同中药配伍里的君臣佐使——感情是君臣相协的主心骨,时间是调和诸味的引经药,金钱则需做那通利脉络的佐使,知道何时该以“药性”相济,何时该放下“药引”的执念。

暮色渐浓时,我看见楼下卖红薯的老人正在收摊。他的小孙子跑来帮忙,老人用满是老茧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从炉膛里掏出一个烤得最好的红薯塞给孩子。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精打细算,只有热腾腾的红薯在祖孙之间传递的温度。这大概就是人间三味最本真的模样——在金钱、感情与时间的流转之外,总还有些无法被量化的温暖,在生活的缝隙里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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