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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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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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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瀛山方塘记

那“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的诗句,最早是从大伯父泛黄的线装书里飘出来的。那时我不过六、七岁光景,常偎在大伯父膝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烟丝混合的气息。伯父是旧时的教书先生,手指关节粗大,却能在宣纸上勾勒出极秀丽的蝇头小楷。他教我念“问渠那得清如许”时,窗外正下着江南特有的绵绵细雨,雨丝斜斜地打在老屋的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个“渠”字在叩问。 

“伯伯,渠是谁啊?”我仰着脸问。大伯父的眼睛在圆框眼镜后弯成月牙,他抚摸着我的头顶,却不作答。那一刻,我看见他花白的鬓角上沾着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柳絮,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三十年后的清明时节,我终于站在了瀛山脚下。走近方塘,它比想象中更为玲珑。水面打着旋儿浮着几片叶子,也分不清是去年的残叶还是今春的落英,只看见叶尖沾着点青苔,在水光里忽明忽暗,像谁遗落的半句诗。恍惚间,仿佛看见塘边的石碑上,刻有“源头活水”四个字被岁月啃噬得深浅不一,却依然倔强地凸起。这方塘由北宋詹安所凿 ,朱熹讲学之时便已存在。我蹲下身,看见自己的倒影与云影重叠在水面,忽然想起大伯父临终前塞给我的那本手抄诗集,扉页上正是用朱砂圈出的这首诗。

塘边得源亭的飞檐上蹲着几只灰雀,见我走近也不惊飞。待灰雀目送我离去,方塘的涟漪渐渐平复,仿佛将所有思绪都沉入了水底。转身时,瀛山的石阶已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石阶泛着湿润的光泽,在天光里映出细碎的银亮,一看便知是新修砌不久。我拾级而上,鞋底蹭过石阶的声响格外清晰,每一步都惊起薄薄的水雾。行至中段,一块青石赫然入目——雾气漫过石面,纹路竟如被唤醒般,化作古籍中记载的“登瀛”二字。或许是昨夜的雨水浸润了石面,笔画间凝着水珠,像未干的泪痕,又像是时光洇开的墨痕。

我坐于台阶远眺四方。山间细雨斜织,裹挟着时有时无的气息——好像那是亭柱新刷的朱漆混着桐油味,被风揉碎在草木香里,忽而轻拂过鼻翼,忽而又消散在云雾间。低头时,恍惚间,石阶缝隙里的纹路在雨水中若隐若现——仔细分辨,仿佛看见无数个“渠”字重叠交织。那些笔画深浅不一,有的被苔藓填满,有的仍清晰如昨。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学子,在等待先生讲学时,或许因手边无笔墨,便用指甲在石缝里一遍遍刻下心事。

登上山顶,雨霁初晴雾散,我向大观亭走去。石缝中的野薄荷被雨水洗得发亮,指尖拂过时,清凉的香气便悄然沾染衣襟。道旁一株老梅斜刺里伸出枝干,褪色的红布条系在低垂的枝桠间,在风中轻轻摇晃。同行的向导说,这是“状元梅”——当年詹家子弟赶考前都会在此系上发带祈愿。南宋淳熙二年,詹骙殿试夺魁,瀛山书院自此声名远扬。我低头数着布条,忽有一滴雨水自叶尖坠落,正中眉心,冰凉如一声穿越时空的叹息,恍惚间,那些红布条仿佛化作了学子们翻飞的衣角。

山顶的詹氏后人正在书院一角煮茶。老人从粗陶壶里倒出的茶汤呈现出奇妙的琥珀色。“这是用方塘源头活水泡的,”他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都说这水有灵性。”茶汤入喉,竟真尝出一丝甘甜,与小时候大伯父茶盏里的味道惊人地相似。老人忽然指着我的衣襟——原来不知何时,一片柳絮悄悄落在了那里。

下山时,天空忽然飘起朦胧细雨。清明时节的雨丝沾衣欲湿,再次经过方塘,水面已浮起薄雾。一只夜鹭突然掠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搅碎的雾影里,我仿佛看见伯父执笔的身影在波光中一闪而过。远处好似传来孩童的诵读声,念的正是“天光云影共徘徊”。

夜宿的农家小院,辗转难眠之际,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枕边的诗集上,我起身望向窗外,方塘正沉睡在银色的薄纱里。恍惚中,仿佛听见石板路上传来木屐的哒哒声,只见几个青衫书生提着灯笼走过,他们的影子投在塘边,与柳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最年轻的那个忽然回头,月光下竟是大伯父年轻时的面容。

“渠是谁?”我轻声问。夜风送来沙沙的回应,像是翻动书页的声响。塘心的月亮忽然破碎又重圆,八百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变得透明。我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趴在大伯父膝上,看见朱熹在亭中拂袖蘸墨,看见无数读书人在山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我们都在同一方水镜中照见过自己的影子。

晨起时,我再次来到塘边,塘面浮着轻纱似的薄雾。呵出的气息在冷雾里散成淡淡的白,我将大伯父的诗集轻搁在得源亭石桌上。当晨光漫过雾霭,恍惚间,竟见通往书院的石阶泛起微光——那些蜿蜒的线条在熹微中苏醒,化作一条粼粼的河流,自北宋悠悠淌来。这流动的光影,恰似翻开了伯父诗集中泛黄的页脚,又似朱熹笔下永不干涸的方塘,将千年文脉与个人记忆,悄然叠印在晨雾弥漫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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