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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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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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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纪年

陈岩抱着一摞洗好的衣服往阳台走,早上的阳光斜斜打在晾衣绳上,亮得有些晃眼。他踮脚挂衬衫时,无意间瞥见阳台玻璃门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自己的头顶在朝阳下泛着一片晶亮的白,像多年前老家村口那道被晒得褪了色的土墙。风卷着衣角扫过手背,他抬手摸了摸额顶,指腹穿过稀疏的发茬,触到的皮肤在镜中比玻璃反光更亮

   一

  浴室镜子蒙着层水汽,陈岩用指腹抹开一块亮处。常年握笔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额顶时,像抚过老家村口那道被风沙啃出豁口的土墙——曾经浓密的发茬早褪成稀疏的草,裸露出的头皮泛着冷光,倒比墙上的黄土更显荒凉。

“又在数头发?”林薇的木梳卡在鬓角,她拽出一缕银丝对着光看,“你看这根,比去年染的那撮白得更嚣张。”

陈岩从镜子里瞥她:“总比某人半夜摸黑找吴彦祖海报强。”

“早扔了。”林薇把碎发弹进垃圾桶,嘴角却翘着,“倒是你书柜顶那本《时尚先生》,林志玲还在封面上笑呢,页脚都磨卷了。”

陈岩没接话,端起镜旁的凉白开喝了口。杯沿两道浅淡的唇印并排挨着,像两个褪色的戳记。林薇也拿起自己那杯,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忽然笑出声:“还记得十八岁那瓶橘子汽水不?你攥得瓶身全是汗,我一拧开,泡沫喷了你白衬衫一身。”

“你还好意思说?”陈岩挑眉,“后来你偷喝我半瓶,打嗝打了一路,说是橘子味儿的心跳。”

“现在倒好,”林薇晃了晃杯子,“心跳变成凉白开了。”

“凉白开才解渴。”陈岩把她的杯子往热水壶那边推了推,“换杯热的,老喝凉的,当心半夜又喊肚子疼。”

客厅旧书柜顶,那本《时尚先生》还立在那儿。去年大扫除,林薇拎着要扔,陈岩伸手拦了:"留着吧,也算个念想。"她当时嗤笑一声,转身从衣柜深处翻出张卷边的海报——吴彦祖穿着黑色风衣,侧脸线条凌厉。"谁还没个念想?"她"啪"地拍在他面前,"你看这折痕,都是当年躲被窝里摸出来的。"

记忆像漏了缝的沙,簌簌往下掉。

二十岁那年,绿皮火车晃过钱塘江。窗外的水汽糊了玻璃,陈岩借着车身颠簸,悄悄把林薇的手按在自己膝盖上。她的指尖颤得像风中的蝶,他的裤腿被掌心的汗洇出一小片深色,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着车轮哐当哐当碾过铁轨,倒比任何情话都让人心里发涨。

后来去上海,凌晨四点的站台结着白霜。林薇的围巾沾了雪,陈岩伸手去掸,那点白落在她肩头,竟化成了两滴滚烫的泪。"哭啥?"他把围巾往她脖子里紧了紧,指腹擦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到了上海,我带你吃生煎包,要带芝麻的那种。"

那时的日子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吵吵闹闹,滴滴答答。陈岩创业失败那天,把自己关在阳台抽烟,林薇摔门进来抢他的烟,两人撕扯着滚在地板上,烟灰沾了她一头发。最后她哭着捶他:“你以为就你难?”他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却忽然松了手,把脸埋进她颈窝:“对不起。”

最凶的一次是暴雨夜。两人在街头吵到要分手,林薇转身就走,陈岩追上去攥住她手腕。雨水浇透了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像层冰,他吼得嗓子都哑了,掌心的力道却忽然松了,转而把她往怀里按:"别走,我错了还不行吗?"她的拳头砸在他胸口,带着哭腔骂"混蛋",最后却把脸埋进他湿透的衬衫里,哭得比雨声还响。

厨房的水龙头又在滴水。陈岩弯腰去拧,锈住的接口突然崩开,水花溅了他一袖子。“该死。”他低骂着找抹布,眼角余光瞥见晾衣绳上的毛巾歪了,顺手扯正——那是林薇早上晾的,总爱往左边偏一点。

“又跟水龙头较劲?”林薇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见他袖子湿了大半,“说了让你换个新的,偏要修。”

“这不还能用么。”陈岩擦着手,“你上次买的那套碗,不是也缺了个口还在用?”

“那不一样。”林薇把盘子往桌上放,“那是你第一次发奖金买的。”

夜里陈岩胃疼,摸黑想找药。林薇翻了个身,在黑暗里嘟囔:“在第二层抽屉,蓝色盒子。”他摸到药盒,铝箔板窸窣作响,她忽然又说:“水在床头柜上,凉了就别喝。”他倒了水吞下药,刚躺下,就感觉被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她睡着了,手还搭在他腰上。

去年冬夜停电,两人摸黑坐在沙发上。陈岩的手碰到林薇的,冰得像块铁。“手怎么这么凉?”他把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揣,她却反手攥住他:“你也一样。”两只手在黑暗里握成一团,冻得发僵,却谁也没先松开。

“你前列腺的药,该买新的了。”某天吃饭时,林薇突然说。

陈岩扒着饭没抬头:“你那调经的药,也快没了吧。”

“嗯。”她夹了块排骨给他,“周末去医院顺便买。”

“行。”他把排骨上的脆骨剔掉,又夹回她碗里,“你牙口不好。”

子夜的卫生间灯亮着。陈岩刚上完厕所,洗手时看见镜中的自己——头顶的光比灯泡还晃眼。他摸了摸,忽然想起父亲晚年也是这样,总爱对着镜子叹气。

卧室里传来窸窣声。林薇蜷着身子,额头上沁着汗。他倒了杯温水,拿了药过去。递杯子时,指尖擦过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摸到树皮上的纹路。

“吃了药睡吧。”他把被子往她肩上拉了拉。

“你也少熬夜写东西。”她接过杯子,“医生说你那指标又高了。”

“知道。”他在床边坐了会儿,“等这阵子忙完,咱们回趟浙西?”

林薇愣了下:“回去干嘛?老房子都快塌了。”

“看看村口那道土墙。”陈岩笑了,“说不定比我这头顶还秃。”

她也笑了,眼角的纹路堆起来:“再去趟钱塘江?看看当年那列绿皮火车还在不在。”

“早改成高铁了。”他替她掖好被角,“不过可以带你吃当年没吃到的生煎包。”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个粘好的青花瓷碗,是某次吵架时摔的,裂痕像条蜿蜒的河。碗旁边,是陈岩挑鱼刺用的小镊子,和林薇给他剪指甲的小剪刀。

周末去医院,陈岩在药房排队,林薇坐在长椅上翻杂志。封面是当红的小鲜肉,她看了两眼就放下了,从包里掏出张老照片——是两人刚到上海时拍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她扎着马尾,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

“看什么呢?”陈岩拿着药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看你那时候,头发多黑。”她把照片给他,“我还留着齐刘海呢。”

“你那时候总嫌我穷。”他把照片揣进兜里,“现在倒不嫌了。”

“现在嫌也晚了。”林薇站起来,“回家吧,冰箱里还有半块红烧肉。”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陈岩的头顶在光里泛着亮,林薇的鬓角白得显眼,可他们走得很稳,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像两块并排立了很久的石头。

路过小区花坛时,林薇突然停下:“你看那丛草。”

陈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砖缝里冒出几株青草,在风里摇摇晃晃,却透着股韧劲。

“像不像我们?”林薇笑了。

他也笑了,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落叶。指尖划过她的肩膀,像划过他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深浅不一,却都是他认得出的温度。

“回家吧。”他说。

“好。”她说。

晚风穿过树梢,吹起陈岩额前几缕稀疏的头发,也吹起林薇鬓角的银丝。他们的荒原上,好像真的有什么,在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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