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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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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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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台悬丝

第一章:鲥鱼与尘土

初春的富春江,晨雾像一匹浸了水的素帛,贴着江面缓缓舒展。严光赤足踩在岸边那块被水流磨得溜滑的青石上,脚底板能感觉到石头深处沁出的凉意。他指尖点着水中攒动的银光,声音混着水汽漫开:“水生,看好了——鲥鱼这东西,鳞片比性命金贵,网要像挑绣花针似的,轻着来。”

邻家少年水生趴在竹编的渔篓边,手指攥着网纲的力道让指节发白。他猛地一提,网眼恰好兜住一尾尺长的鲥鱼,胭脂红的唇吻在晨曦里张合,像含着颗跳动的玛瑙。鱼身骤然绷紧,细密的鳞片被网丝勾住的瞬间,它突然僵住了,尾鳍不再摆动,连鳃盖都停了开合,只有一双圆睁的眼珠,死死盯着少年,像在无声地较劲。

“急什么?”严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笑,“你越使劲,它越不肯活。”他蹲下身,掌心的老茧蹭过青石,发出细碎的声响。粗糙的手指捻着网丝时,却突然变得灵巧,像在拆解一团纠缠的蛛丝。网丝刚松,那鲥鱼“啪”地摆尾,银亮的身子在晨光里划出半道弧,没入深水时带起的涟漪,恰好漫过严光脚边的泥痕。

水生懊恼地捶了下大腿:“先生,它就这么跑了?”

“跑回它该去的地方了。”严光起身时,后腰的布衫被露水浸出一片深色。他望着鲥鱼消失的水纹,忽然说,“你看这鱼,宁死不肯损鳞,是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人也一样,丢了自己的鳞,活着跟死了没两样。”

水生似懂非懂地挠头,正要追问,远处的土路突然腾起黄烟。马蹄声像擂鼓,一下下敲碎了江雾里的宁静。三骑快马在滩涂前勒住,马鼻喷出的白气混着尘土,呛得水生直皱眉。为首的官差举着玄纁符节,符帛上的丝绦被江风扯得笔直:“会稽严光接旨!陛下征召即刻入京,安车已在驿道候着!”

严光弯腰拾起岸边的草笠,慢慢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让驿使稍等。”他拍了拍水生的后颈,“去告诉你阿娘,今早的鱼汤改时间吧——顺便把我晒在竹架上的那件青布袍取来。”

水生跑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眼。晨光里,先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那根插在江边的竹制鱼竿叠在一起,像根不肯弯折的骨头。

第二章:洛阳宫阙

洛阳宫的朱门推开时,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青铜锈的气息扑面而来。严光踩着冰凉的玉阶,青布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满殿的金辉里显得格外突兀。

御书房的烛火燃得正旺,刘秀从案后绕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皇帝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子陵!朕找了你整整三年!”他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真切的热意,转身时龙袍扫过案几,砚台里的墨汁都晃了晃。

同榻的那个夜晚,龙涎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严光侧身躺着,能听见身后帝王的呼吸渐渐匀实。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太学的草庐,两人挤在一张破竹床上,刘文叔总爱抢他的被子。迷蒙中,他翻了个身,一条腿自然而然地搭了过去,膝盖正抵在对方小腹上。

天刚亮,太史令就跪在了殿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陛下!昨夜客星犯帝座,红光贯天,此乃凶兆啊!”

刘秀正由内侍伺候着束发,闻言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撞在描金的梁柱上,震得檐角的铜铃都响了响:“什么客星?是朕的故人严子陵!他睡觉时把腿搁在朕肚子上了——难不成太史令要治他一个‘犯上’的罪?”

太史令的头埋得更低了,背脊抖得像筛糠。严光站在殿柱后,看着皇帝转过身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疲惫。龙袍的金线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富春江面上碎掉的波光。

第三章:金盘中的鲥鱼

御花园的水榭里,流水绕着汉白玉栏杆打转。紫檀木案上,玉盘里的珍馐冒着热气,严光却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瓷碗——里面盛着一碗清水,水上漂着片刚摘的柳叶。

“子陵尝尝这个。”刘秀夹了块琥珀色的肉脯给他,“这是西域进贡的驼峰,用蜜酿了三个月。”

严光没动筷子,反而指着碗里的柳叶:“陛下可知,富春江的鲥鱼,最喜啄食岸边的新柳?”

刘秀眼中亮了亮:“朕听说那鱼清蒸时不去鳞,鳞下的油脂渗入鱼肉,鲜得能掉眉毛?”他放下玉箸,语气里带着向往,“朕坐拥天下,却没尝过这江野之味,实在可惜。”

“陛下尝不到,是因为这味本就不该进宫廷。”严光拿起那片柳叶,轻轻放在水面,“鲥鱼离了富春江的水,鳞片再完整,也没了活气。就像这柳叶,在枝头时能映着江水发青,摘下来泡在碗里,不过是片枯叶罢了。”

侍者端来的金盘就放在两人中间。鲥鱼卧在翠绿的荷叶上,银鳞闪着冷光,连鳍尖的颜色都恰到好处。可它偏着头,眼珠浑浊,再也不会有在江水里那种灵动的劲了。

刘秀的目光在鱼身上停了很久,久到水榭外的打更声都响了。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怕惊了什么:“你啊……还是老样子。”他挥了挥手,“把这鱼撤了吧——送子陵回富春江。”

严光起身时,青布袍擦过案几,带倒了那碗清水。柳叶漂在地上,沾了点灰尘,倒像是沾了故土的气息。

尾声:悬丝千年

我站在钓台上时,风正从江面卷上来,带着点鱼腥味。身边的女孩举着手机拍照,卫衣帽子上的抽绳被风吹得乱晃。她衣角的银鱼徽章闪了下,像从江里跳出来的一点光。

“这么高的地方,鱼竿得有百丈长吧?”她笑着转头,发梢扫过石栏,“古人也太会编故事了。”

“或许他要钓的,是愿意自己上钩的东西。”我捡起一块碎瓷片,是哪个游客掉落的,边缘还很锋利。

女孩愣了愣,把手机揣回兜里,学着我的样子趴在石栏上。江风掀起她的衣角,那尾银鱼像活了似的,在阳光下游来游去。“您是说……他不是钓鱼,是等人?”

“等一种不肯被网住的性子。”我望着江水,突然想起水生。那孩子后来成了富春江最好的渔夫,收网时总像严子陵那样轻,有人问起,他就说:“鱼有鱼的道,人有人的窝。”

女孩突然笑了,从背包里掏出个本子,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我瞥了一眼,纸上画着条没鳞的鱼,旁边写着行小字:宁做江底骨,不做盘中鲜。

下山时回头,她还趴在石栏上,身影小小的,像枚别在青山上的银鱼钩。风把她的纸页吹得哗哗响,恍惚间,倒像是富春江的水,漫过了千年的光阴。

钓台的石缝里,不知谁插了根竹枝,枝头缠着根细细的丝线,线头垂着片柳叶——像有人刚在这里,放下了一竿永远不会起钩的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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