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如一座无门无窗的博物馆,默然立于光阴的腹地。每颗心都是一方幽微的迷宫,我缓步其间,隔着冰凉的玻璃,凝望那些静置的标本——有些是玲珑的陷阱,铺着最温软的草茵,诱人沉溺,却难觅归途;有些则冷硬如顽石,指尖轻叩,唯余空洞的回响,撞击无声。它们竟都安然栖居在我们温热的胸膛之内。
博物馆的幽深之处,一方玻璃罩小心承托着密密匝匝的硬币。它们来自灵隐寺飞来峰下的许愿池,曾浸过冷泉的潺潺与古刹的檀香,石缝里渗出的青苔气还沾在边缘,此刻静卧幽光之下,恍若无数枚凝固的祈愿之瞳,缄默而执拗。它们曾自万千双手掌滑落,在挣脱指尖、吻向水面的刹那,那些承载了祈盼的心房,想必骤然搏动如鼓。硬币在罩内沉寂,却分明在无声地言说。我仿佛听见那“叮咚”脆响滑入水面,声波里裹挟着万千心室的悸动——这清音竟与不远处隐约的回声壁,发生了奇妙的共振,宛如两滴清露坠入同一泓深潭,涟漪相叠。
循着那微弱的声纹前行,回音壁低徊着循环的韵调:那是童年埋下的种粒,在胸腔深处悄然萌蘖、舒展的窸窣,与硬币坠落的余韵交织缠绕,汇成人心最本初的脉动。原来人心最幽邃的底层,永恒回荡着那声稚嫩的初啼,如地泉暗涌,汩汩不息。
展厅一隅,光线幽微,静置着一方小小的天地:一张陈旧的糖纸,裹着早已失声的蝉蜕;几张沾染旧年风尘的车票,散落其侧;一只素净的青瓷茶杯,默然独立。有人指尖轻触,剥开糖纸——刹那间,喑哑的蝉嘶骤然复活,刺破寂静;随之,茶杯中茶烟袅袅升腾,陈年茶梗的涩苦弥漫开来,与糖纸里残存的、近乎虚幻的甜香,在空气里无声地角力、缠斗……倏忽间,瓷杯应声而裂!那清脆的迸裂声,震得心壁嗡鸣,碎片之上,半缕未散的茶烟兀自盘桓,像某个站台永远迟到的春天,苦涩与微甘,同时凝固在裂痕深处。原来人心之壳,薄如蝉翼,一触即碎,每道罅隙,皆是时光刻下的谶语。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漫延开来,渗入感官。转头望去,只见素白布匹如冷瀑垂悬,灯光穿透织物,映出其后影影绰绰的人形。耳畔响起细碎的啁啾,是楝树枝头流莺的低语,清冷如冻住的雨丝。莺语断续,夹杂着“羊群…失踪”、“哑巴…痛打”的只言片语,最终,被一声苍老的、极力压抑的哽咽吞没。灯光惨淡,老者浑浊的泪珠沉重滚落,在素洁的白布上洇开,晕染成一片黯淡的湿痕,如同宣纸上化开的墨污。
楝树的枝影在布面上摇曳,流莺的议论渐次低微,直至消散。唯余檐角一枚风铃,兀自将无边的沉默,敲击成细碎的银屑。悲凉便在这银屑般的寂静里,无声地弥散、沉降,如同隆冬深夜,那缓慢渗入骨髓的酷寒——原来人心并非恒温,它亦会凝结,冻结成最锋利、最沉默的冰凌。
步出这阴暗的展厅,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我驻足于尽头那面高墙之前。墙上,一道巨大的方程式蜿蜒盘踞,符号错综复杂,如无数条迷失了河床的水流,在黑暗中奔突、寻找出路。令人惊异的是,在那些曲折的河湾深处,竟闪烁着几星未曾熄灭的烛火,在无形的风中,微微摇曳着脆弱而执拗的光晕。人心,竟如这无穷多元的谜题,穷尽一生光阴,我们都在其中跋涉、求解,自以为勘破玄机,下一刻,却又被新生的变量抛入更深的混沌与迷雾。
终于步出这座幽深的馆宇,晚风正温柔地拂过林梢。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烛火那微末的暖意。就在此刻,耳廓忽地捕捉到一串极细微、极清脆的迸裂之音——宛如无数花苞,在灵魂的寂静深渊里,于同一瞬间,轰然绽放!
那些精致的陷阱,那些冰凉的石头,那些骤然的悸动,那些无声洇开的泪痕,那些永无定解的方程……它们,皆非归途。归途在于:纵使人心如迷局,穷尽此生亦未必能解;纵使人心或如石、如阱、如深锁;然而,当我们甘愿再向这幽微宇宙倾注一丝温热——哪怕只有一分——便自有浩荡的潮汐在血脉深处无声奔涌,便自有一朵奇诡之花,在灵魂最荒僻的角落,以雷霆之势,悍然怒放!
那花开的声音,清越、决绝,正是人心向永恒虚空,悄然递出的,唯一的应答。
人心是深不可测的谜。而谜底,或许就藏在我们每一次甘愿付出的、那微末却滚烫的温热里:暖一分,便有一重无声的潮汐澎湃而起,便有一朵花,在灵魂的渊薮最深处,以粉碎寂静的姿态,轰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