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郑铭岭的头像

郑铭岭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12
分享

水南畈上,谁在唤我归? 

小时候,自我记事起,长辈们闲聊时总不经意提起“水南乡”。这早已消逝的地名,就像一粒种子,悄悄在我血脉里扎了根。1967年春寒未褪,我降生在简门村的黄泥墙老屋里——此时,水南乡已在八年前的1959年并入汾口公社。等我慢慢识得故乡的模样,才从长辈的絮叨里拼凑出它的轮廓:这片依偎在武强溪南岸的窄长地带,东起红星村的袅袅炊烟,西至交界村的田埂尽头,43.4平方千米的土地像条绿绸带,被南北的群山与溪流轻轻托着。老人们说,这里宋代属龙津乡,明清叫积善乡,民国改南化乡,新中国成立后才定名“水南”,名字里总带着武强溪的潮气,一听就知是水边长大的地方。唯有武强溪的水声,年复一年,拍打着记忆的堤岸。 

一、畈上余响

水南畈是水南乡的魂。这片躺在武强溪南岸的土地,东起原桂柱石村的老樟树,西至三底村的石拱桥,南依千里岗支脉的青黛山影,北沿武强溪的粼粼波光,3.1平方千米的地界里,竟藏着3700余亩水田。长辈们总说“十二都的田金贵”,水南畈便是这“金贵”里的翘楚,泥土黑得发亮,攥一把能攥出油来,新翻的田垄里,混着腐叶与露水的腥甜,难怪十里八乡都眼热。春分过后,畈上便成了热闹的舞台,牛蹄踩碎晨露,犁铧翻起新泥,先人诗里“侵晨驱牛出,烟未起同井”的画面,年年都在畈上活过来。

可这沃土也曾渴得慌。武强溪就在北边奔涌,却因地势落差只能望水兴叹,古时全靠山涧细流勉强润田。人多了,田多了,那点水便像泼在炭火上,眨眼就没了。直到南宋隆兴二年,宋祁人余苗踏遍溪山,决意要让武强溪的水爬上田垄。他捐出灌口二十六亩地,带着乡亲们在威山脚下垒石筑堨,寒冬腊月赤脚踏水,酷暑炎夏挥汗凿圳,号子声惊飞了山雀,也惊动了官府。朝廷批文下来那天,全村人都跑到溪边看——三堨成,清流顺着圳渠蜿蜒入田,干渴的稻禾“唰”地直起腰来。父亲说,那堨坝上的石头,每一块都浸着余苗和乡亲们的汗,“余公三堨”四个字,早刻进了水南人的骨头里。

二、水畔鳞光

武强溪是水南的血脉。溪水清得能数清水底的卵石,阳光一照,游鱼的鳞光像撒了把碎银,连石缝里的螺蛳都透着水润的青。住在溪边的人,都有套与水打交道的本事。大人爱搭“鱼屋”,把溪里的卵石乱糟糟堆成小丘,过几天围着渔网搬石头,藏在里面的鱼便慌不择路地撞进网里,总有沉甸甸的收获。我们小孩搬不动石头,就发明“脸盆渔”:找个旧脸盆,蒙块做豆腐剩下的纱布,中间剪个鸡蛋大的洞,里头搁点米饭或豆腐糟,沉进水里。小鱼贪嘴钻进去,再想出来就难了,半天能攒小半碗,够给晚饭添道鲜。

最盼的是看老伯放鸬鹚。竹簰在溪上漂,鸬鹚站在簰头,颈间都系着稻草绳——怕它们把鱼吞了。老伯一声呼哨,黑影“扑棱”扎进水里,溪面顿时炸开一朵朵水花。没多久,就有鸬鹚挺着脖子浮上来,嘴里塞着条“黄尾巴”,鱼尾巴还在外面乱甩。老伯伸手捏住它脖子,鸬鹚不情愿地张嘴,鱼“啪嗒”掉进水桶,换得条小鱼当奖赏,一扭身又扎进水里去了。傍晚回家,老伯用竹撑竿挑着鱼篓,竿另一头站着几只鸬鹚,湿羽在风里扑棱,“嘎嘎”叫着,像在炫耀今天的收成。那篓里的鱼,带着溪水的清冽,是水南人最寻常的晚饭香。

三、龙灯照夜

水南的年,要被龙灯照到十五才算完。别处元宵只闹十五,水南却从初九就开始,一村接一村地舞龙,宋祁村的醒狮、各村的板凳龙,最叫人盼的是赤川口的草龙。

宋祁村的醒狮是真功夫,狮头一摆,能跃上三张八仙桌,嘴里衔着彩球翻腾,眨眼又稳稳落地,看得人攥紧拳头叫好。板凳龙更热闹,一条龙由几十张板凳连起来,每张板凳上点着烛火,人扛着板凳在窄巷里游走,烛光便在黑暗里流成河,龙头过处,家家户户都要递上糖果,说句“龙灯绕屋,岁岁富足”。

最震撼的是赤川口的草龙。千把束稻草扎成的龙身,鳞片是金黄的,龙角缠着红绸,傍晚时分点起烛火,整条龙便像从晚霞里钻出来的。掌龙的人都是壮汉,随着鼓声腾挪,草龙时而盘旋如惊雷,时而低伏似游蛇,龙首扬起时,火星从草间簌簌落下,像天上的星掉在了人间。我曾挤在人群里,看草龙游过余氏家厅,百年宗祠的飞檐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不远处龙门塔的剪影静静立着,鼓点敲在胸口,草香混着烛烟扑过来,恍惚觉得,那些刻在祠堂梁柱上的名字,那些埋在塔下的故事,都跟着龙灯活了。

四、水印重生

水南乡消隐于1959年,像一粒石子沉入历史深潭。但水南畈的稻浪依旧翻涌,余公三堨的石缝间清泉汩汩,武强溪携着旧日鳞光奔向如今名动天下的千岛湖,把故园的记忆捎向更辽远的波光。2020年,经门与简门两村合并,“水南”二字重新出现在地图上时,长辈们都去村委看新挂的牌子,有人摸着“水南行政村”几个字,眼眶就红了——那枚沉睡了半世纪的地名,终于在新时代的晨光里舒展眉眼,苏醒如初见。

这次归乡,与弟弟登上威山。脚下的水南畈,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东边的田埂连着红星村的方向,西边的炊烟里藏着交界村的影子,武强溪像条银带,把南北的山与田轻轻系在一起。弟弟抓起一把土,在掌心捻着:“你闻,还是当年那股油腥味。”风里飘来新稻的香,混着武强溪的潮气,瞬间把我拽回小时候——父亲在畈上犁田,泥浪翻起来,油亮得晃眼;哥哥在溪边收网,水珠顺着网眼滴下来,砸在卵石上“叮咚”响;我光着脚在田埂上跑,太阳把泥土晒得暖暖的,烫着脚心……

暮色漫上来时,山风裹着归鸟的啼鸣,溪水声在耳边轻轻摇。老屋的灶台早没了,可仿佛还能看见祖母在灶前添柴,炊烟混着饭香,在武强溪的水汽里慢慢散。这片土地从没想过要忘记谁:余公三堨的水还在灌田,草龙的火星还在元夜亮起,连“水南”这个名字,都在时光里打了个盹,又醒了过来。

水南畈上,谁在唤我归?

是堨坝上凿石的铿锵?是脸盆里鱼尾的拍溅?是草龙抖落的星火?抑或只是晚风里,那缕裹着柴灶饭香的炊烟?

不必追问,只需俯身捧起一掬溪水,便触到了故乡温热的脉搏。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