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山区的梅雨,总落得缠缠绵绵。林克强蹲在老屋堂屋,樟木箱的铜锁在暗影里泛着幽光。掀开箱盖的刹那,霉味混着樟脑的清苦漫上来,像漫过石阶的山雾,一下就漫进了骨头缝。
人称"双木林"的这个男人,指尖在箱底触到一沓信笺。最上面那张的蓝黑墨迹早洇了水痕,"成熟、坦荡、重情义"几个字却还立着,像二十啷当岁的他,梗在山坳里不肯弯的脊梁。落款是2005年深秋,深圳南山的邮戳盖得模糊,倒像是阿哲当年笑他时,眼里的那团光。
手机在箱角震了震,阿哲的微信跳出来:"山核桃壳串的手串还在腕上,双木林,你这二十年竟似纹丝未动。"
林克强摩挲着信笺边缘的毛边,忽然想起上月视频里,阿哲举着手机转了半圈,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晃晃悠悠:"嘿,这张脸,跟毕业照里拓下来似的——就是身后的山,绿得愈发沉了。"
二十年了,阿哲眼里的海,和他守着的山,原是都在长的。
樟木箱底的铁盒硌着膝盖,锈迹蹭在裤管上,像块洗不掉的旧疤。打开时,一叠黑白寸照滑出来,边缘卷得像山间的云。照片上的少年板寸刚硬,瞳仁亮得能照见山涧,每张都微微扬着下巴——镇上照相馆的瘸腿师傅总说:"头低些,莫跟山较劲。"可镜头里那点倔,比茶苗的根扎得还深。
最底下那张背面,有阿哲歪歪扭扭的字:"此下巴可挂山核桃两串"。墨迹被雨水泡过,晕成一小片灰,倒像是当年水库边的篝火,在纸上烧出的暖。
铁盒深处压着一本泛黄日记,慢慢翻开。面里打勾记着三条文字:
2010年夏末:"砸了林业站的铁饭碗,种茶。"
2012年冬:"赔光了"后紧跟画了3个拳头又写了:"勿念!"
2015年春:"头茬龙井出了山。"
文字下面记录着一串深圳的号码,依稀记得那是通话时长最长的那次,是2010年冬夜,整整近一个小时。林克强记得那天山风特别硬,他蹲在茶苗地埂上,听阿哲在那头说海鲜市场的鱼腥气,说出租屋窗外的霓虹灯,说"来深吧,我锅里总留着饭"。挂了电话,他才发现指节攥得发白,把冻土都抠出了五个坑。
上月村委调解纠纷,李叔的巴掌拍得八仙桌直颤。林克强把新沏的龙井往他面前推了推,茶烟漫过李叔的眉头时,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在这屋里,他把登记本摔在桌上,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滴在"护林员林克强"几个字上。
"搁十几年前,这桌子早叫你掀了。"老支书的烟杆在他肩上磕了磕,烟草味混着茶气,倒比樟木箱里的味道更像光阴。
林克强摸了摸下巴,胡茬扎手。镜中的人眼角有了细纹,可笑起来时,眼尾那道纹的弧度,竟和旧照片里少年的一模一样。就像昨夜视频,阿哲晃着腕上山核桃手串,逆光里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说:"你这笑,眼里还是那片山。"
铁盒角落塞着张高铁票,2013年冬的,杭城到深圳北。票根背面的铅笔字被汗水晕了,"候君观海"四个字只剩个轮廓,倒像是远山在雾里的影子。
雨还在下,山雾漫进堂屋,在樟木箱上结了层细水珠。林克强拿起手机,对着屏幕里阿哲的头像,敲了半天才发出去:"春茶离枝时,赴深。"
秒回的表情包里,阿哲举着双解放鞋,配文:"旧鞋还在,等你来试。"
林克强笑出声时,樟木箱里的信笺忽然动了动,像是被风拂过。他想起二十啷当岁的自己,跨着摩托冲过晨雾,山风掀起衣角,惊起的山雀扑棱棱掠过茶林——那时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会被时光磨平,比如掌心的茧,比如眉骨的棱角;有些东西却会越长越沉,比如茶苗的根,比如阿哲说的,眼里那片山。
他从箱底翻出件粗布褂子,新染的,靛蓝里透着点绿,像雨后的山。穿在身上时,布料摩擦着皮肤,竟和当年那件旧工装一样,熨帖得像是长在身上。
窗外的青山在雨里更显苍翠,林克强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镜中人的笑纹里,仿佛落满了十五年的月光,十五年的山风,还有十五年未曾褪色的,茶苗破土时的脆响。
樟木箱的铜锁"咔嗒"一声合上时,梅雨恰好歇了。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倒像是时光在敲门。
檐角的水珠还在滴答,林克强把那件粗布褂子叠好,放进樟木箱的最上层。信笺、照片、笔记本、高铁票,这些被时光腌入味的物件,突然在暮色里显出一种温柔的轮廓,像茶篓里蜷缩的新芽,看似沉静,却藏着破土的劲。
他走到老屋门口,雨停后的山气裹着泥土腥甜涌过来,漫过脚背时,竟和十五年前某个清晨的味道一模一样。远处的茶垄在雾里起伏,新抽的芽尖沾着水珠,亮得像撒了把星子——那是他当年亲手栽下的茶苗,如今已长得比人高,根系在土里盘虬卧龙,早分不清哪株是最初的那棵。
手机又震了震,阿哲发来张照片:阳台的竹匾里晒着林克强邮寄过去的山核桃,旁边摆着两只青瓷杯,杯沿还留着圈浅褐的茶渍。配文只有三个字:"茶已备!"
林克强对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山雾漫过门槛,打湿了鞋面。他想起阿哲总说他"眼里只有山",可此刻望着远处的青黛色,忽然明白,有些山是刻在骨头上的,就像阿哲腕上的山核桃手串,磨得越久,越见温润;就像那双等待他的旧解放鞋,鞋帮虽软,鞋底的纹路里,却还嵌着当年山路上的泥。
暮色漫进樟木箱时,林克强轻轻扣上铜锁。锁舌咬合的脆响里,仿佛听见二十啷当岁的自己在山路上吹的口哨,听见2012年冬夜茶苗地里的风声——那晚山风卷着雪粒子,他蹲在冻裂的地埂上,听阿哲在电话那头数深圳海鲜市场的灯火,末了忽然压低声音:“来深住段日子吧,我租的阳台朝东,能晒你的山核桃……等开春了,你再回去栽茶苗。”尾音里藏着没说尽的哽咽。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倒比檐角的水滴更像光阴的刻度。
他转身往灶房走,要去炒今年的第一锅新茶。铁锅在火上渐渐热起来,青叶投进去的刹那,蒸腾的香气漫过窗棂,和远处的山雾缠在一起——原来所谓初心,从不是被小心供奉的旧物,而是在时光里反复翻炒、揉捻,最终沉淀在生命里的那缕回甘。
就像此刻锅里的茶,就像他和阿哲,就像这永远青着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