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的指尖在触控屏上轻点,将一段尘封的音频载入“灵隐”的听觉核心。耳机里传来的,是一种低沉、模糊的呜咽声,混杂着高原风雪的空旷回响。
“这是它独有的‘语言’。”林溪对着调试镜头轻声解释,仿佛怕惊扰了这段回忆。屏幕那头,陈教授的老花镜滑到鼻尖,盯着同步跳动的声波图谱。
“十二年前,青海。”林溪的目光越过屏幕,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雪窝子——一只被狼群追伤的小藏羚羊,瑟缩在母羊腹下,喉咙里发出这种介于哀鸣与安抚之间的低频振动。“幼崽在示弱、在求助时,就会这样。母羊的回应,是把它护得更紧。”
陈教授若有所思:“所以,你希望它在危急时…学会‘求助’?”
“不是学会,是记住。”林溪的指尖划过屏幕,将这段独一无二的声纹与“防御场景”的红色标签紧密绑定。“上周狼群袭击,活下来的三只幼崽,都用这个动作和声音躲进了母亲怀里。这是刻在基因里的生存密码,我把它设为‘最高优先级响应’。”
风雪裹着卓乃湖的寒气,一只体态与藏羚羊无异的生物正调整呼吸,传感器捕捉着远处种群的移动轨迹——它是灵隐,林溪团队耗时三年的造物。
这只即将混入藏羚羊群的机器羊,外壳还带着钱塘江畔的湿度——它从杭州云深科技实验室里诞生,螺旋角的弧度里,藏着工程师林溪对高原的全部想象。
七月的卓乃湖像块融化的蓝宝石,倒映着“灵隐”混入羊群的身影。机器羊背上的螺旋角比成年公羊短了近十厘米,那是林溪根据数据库里“亚成体藏羚羊”的特征特意调整的——这种介于幼崽与成年羊之间的形态,既能减少领头公羊的敌意,又能被母羊群体接纳。
第五天清晨,林溪在监测屏前停住了呼吸。画面里,一只半大的公羊正用前蹄刨着“灵隐”的侧腹,像是在试探这个陌生同类的底线。机器羊没有按照预设的“回避程序”后退,反而微微蜷起后腿,喉咙里发出了那段低频呜咽——正是林溪录入的示弱声。那只公羊愣了愣,竟真的收回了蹄子,转身甩了甩尾巴,像是默认了它的存在。
“它调用了幼羊的行为库。”林溪摸出笔记本,飞快记下时间戳,“但加入了0.8秒的延迟,像是在观察对方反应。”
争议爆发在第十天。安全主管把卫星传回的视频投在会议室大屏上:月夜下,“灵隐”独自走向西北山谷,停在温泉边的那块岩石旁——和林溪笔记里“受伤公羊疗伤处”的位置分毫不差。“它在复制个体行为,这超出了集群观测的范畴。”主管的手指重重点在屏幕上,“我们需要强制召回。”
林溪突然想起十七岁那个雪夜。他抱着断角的小藏羚羊躲进岩石缝时,那小家伙也是这样,用头顶着他的掌心发出呜咽,直到确认安全才蜷成一团。“再给我48小时。”他按住通话器,“我加了个新程序:如果它观察到同类的疗伤行为,会自动记录环境参数。这对研究种群习性很重要。”
风雪来得比预报早了整整三小时,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咆哮着吞噬了整个营地。监测屏上的图像剧烈跳动,最后凝固成一片刺眼的雪花。“灵隐”的信号标识在狂风干扰下时隐时现,最终被一片混沌的杂音吞没。
帐篷一角被狂风猛地撕裂,寒风裹着冰碴瞬间灌入,几乎将人冻僵。“氧气阀!阀门冻死了!”小杨带着哭腔的喊声被风声扯得粉碎。林溪抡起工兵铲,发狠地砸向结冰的阀门,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耳欲聋,却显得如此徒劳——那冰壳坚如钢铁。
就在绝望感如同冰水般渗入骨髓的瞬间,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坚实的撞击声,伴随着一种奇异的、高频的嘀嗒声!
是“灵隐”!
林溪猛地扭头,透过撕裂的缝隙,看到机器羊——灵隐正用它那特有的螺旋角,一次又一次地抵撞着摇摇欲坠的帐篷布,它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冰壳,传感器发出急促的红光,那声音分明是最高级别的警报。
“它在示警!跟它走!”林溪用尽力气吼了一声,一把拽起几乎冻僵的小杨,踉跄着冲入能见度不足数米的暴风雪中。机器羊灵隐立刻转身,它在深雪中艰难却坚定地开辟道路,每跑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确认他们是否跟上,它角上微弱的导航光在昏天黑地中划出一道救赎的轨迹。林溪认出了这个方向——通往西北山谷的温泉,也是当年他找到那只小羊的地方。
羊群的出现是在半小时后。领头公羊站在一块凸起的冻岩上,对着他们的方向短促地嘶鸣了一声。林溪突然想起笔记里的记载:这种叫声在藏羚羊的语言里,是“无威胁信号”。紧接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几只母羊慢慢围拢过来,不是直接靠近,而是在他们周围三米外的地方站成半圈,用厚实的身体挡住最凛冽的风雪。
“它们在……保护我们?”小杨的声音发颤。
林溪摇摇头,指着“灵隐”:机器羊正站在母羊和人类之间,前腿微微弯曲,喉咙里又响起了那段低频呜咽。领头公羊盯着它看了几秒,忽然低下头,用角轻轻蹭了蹭机器羊的侧腹——就像接纳群体里的弱小成员那样。
温泉山谷的热气混着羊膻味漫过来时,林溪终于明白:不是羊群突然接纳了人类,而是“灵隐”用它记住的那些示弱信号、那些从数据库里学来的相处方式,在两个物种之间搭了座桥。
离别的那天,林溪给“灵隐”更换续航电池。领头公羊走到机器羊面前,用角尖碰了碰它的螺旋角。林溪的手指顿了顿——这个动作,和当年那只小藏羚羊痊愈后,用断角蹭他手心的力度一模一样。
回到杭州的第三个月,观测站传回来的图像里,一只新生的小羊羔正跟着羊群奔跑。它跑起来时,左后腿会微微外撇,像极了“灵隐”初到高原时,林溪特意设置的“学步延迟”程序。
西湖的柳丝垂进水里,林溪望着湖面的涟漪,忽然觉得那些藏羚羊的叫声、机器羊的呜咽,或许正顺着季风循环往复。就像此刻实验室窗外的雨,落在杭州的土地上,也落在可可西里的冻土上——那里,机器羊留下的痕迹正随着融雪渗入土壤,仿佛滋养着一朵刚探出头的格桑花。
花瓣上的虹彩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个未完待续的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