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沧县,秋风刮过盐碱地,卷起一片枯黄的尘沙。张子政拖着镣铐走在街上,铁链在黄土路上划出深深的痕。这个冀中军区的情报科长,此刻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军装碎成布条,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可他走得很稳,腰杆笔直,像棵被雷电劈过却不肯倒下的老槐树。
三天前,他在小王庄被捕。叛徒王老三躲在日军身后,不敢看他的眼睛。张子政笑了,露出一口带血的牙:“老三,记得俺家院那棵枣树不?等打跑鬼子,替俺给浇浇水。”
富永信政的审讯室设在原县衙大堂。日本少将很讲究,总要泡一壶龙井才开始用刑。他说这叫“茶与血的禅意”。
“张桑,你是聪明人。”富永用镊子夹着烧红的炭块,“说出交通站位置,我让你当沧县警备司令。”
张子政吐出一口血沫,正落在紫砂壶里。茶水嗤地一声响。
第四天凌晨,张子政用断指在墙上写字。血不够用了,他就挤伤口脓血,一笔一画写出“杀敌报国”。最后一笔落下时,晨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那四个血字上,亮得刺眼。
刑场设在西门广场。富永特意穿了崭新的将官服,皮靴擦得锃亮。他要先杀人,再辱尸,最后把碎块挂上城门——这是写给整个冀中的恐吓信。
赵德顺站在富永身后三步远。作为翻译官,他今天特意多喝了二两烧酒,好让手稳一些。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场下黑压压的人群。伪军队长李满囤躲在队伍最后头,这个曾经一顿能吃五斤烙饼的汉子,如今瘦得眼窝深陷。
“诸君请看!”富永的汉语带着古怪的腔调,“这就是反抗皇军的下场!”
军刀落下时,全场寂静。只有刀锋劈开空气的嗡鸣,还有远处老鸹的叫声。
张子政的头颅滚落在尘土里,眼睛还睁着,望向秋日高远的天空。
富永笑了。他抬起皮靴,踩在那张脸上,用力碾了碾。皮靴底沾了血和土,发出黏腻的声音。
就在这时——砰!
枪声炸响得突然。富永的将官服右肩突然绽开一朵血花,他踉跄着倒退,撞翻了行刑用的木台。
所有人都愣住了。富永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扭头——
赵德顺举着的王八盒子还在冒烟。金丝眼镜不知何时摘了,那双总是眯着赔笑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
“八嘎!”卫兵们终于反应过来。
刺刀捅进赵德顺身体时,他居然在笑。血从嘴角溢出来,他努力嚼着什么,喉结剧烈滚动。最后倒下去时,他面朝张子政的方向,手指还扣在扳机上。
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伪军队列里响起一声呜咽。李满囤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得像头受伤的野兽。几个日本兵用枪托砸他,他却哭得更大声了。
那天夜里,沧县出了三件怪事。
一是富永少将遇刺的枪神秘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
二是西门城头挂的人头少了一颗。更夫老周赌咒发誓,说看见李满囤半夜架梯子,把张科长的头抱下来埋了。
第三件最奇——赵翻译官的尸体不见了。现场只留下一副金丝眼镜,镜片碎了一块,像是被人故意踩碎的。
三个月后,冀中军区收到一份绝密情报。送信的是个戴破毡帽的汉子,放下信就走,背影蹒跚得像老了二十岁。
情报详细列出了日军扫荡计划,末尾有一行小字:“德顺兄临终所吞情报,吾冒死从粪池淘出誊抄。满囤顿首。”
司令员看完情报,沉默良久。他走到窗前,望向沧县方向:“给这两位同志请功。一个明着忠,一个暗着义,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窗外,枯树冒了新芽。来送信的李满囤正蹲在院里吃面,吃着吃着,忽然泪珠子就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赵翻译官最后说了句话,”他抹了把脸,“刀捅进去时,他笑着说:‘这下,总算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起风了,满院枣树沙沙作响。像是千万个魂灵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