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是悄悄来的。先是天高了些,云淡了些,接着便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清气,自水面升起,自林间流过,浸入人的衣衫与肺腑之中了。
钱塘江畔,秋风乍起。这风不似北地的那般粗砺,亦非岭南的犹带暑热。它自海上而来,掠过舟山群岛,穿过杭州湾,已然滤尽了盐腥,只余下微凉的湿润,拂面而过时,竟使人不觉其寒,但感其爽。江水也不复夏日的浑浊湍急,变得澄碧起来,缓缓东流,映着天光云影,俨然一幅天然织就的锦缎。
西湖边的梧桐最先感知时节之变。叶片由绿转黄,又由黄渐红,不是一夜之间的剧变,而是日日不同,今天看时与昨日已有差异。日光穿过疏朗的枝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时有落叶飘旋而下,窸窣作响,仿佛在与游人作别。残荷犹立水中,虽失却了夏日的娇艳,却平添了几分瘦硬的风骨,茎秆曲折,勾勒出抽象的画意。
江南的秋雨最是惹人遐思。不似夏雨的倾盆暴烈,亦非春雨的缠绵黏腻。它细密如丝,若有还无,沾衣不湿,扑面微凉。在这样的雨中行走,伞似乎成了多余之物。雨丝落在运河上,点出无数细小的涟漪,乌篷船从桥下摇过,橹声欸乃,与雨声合成天然的韵律。临河的窗子里,偶尔飘出评弹的弦索之声,婉转清丽,与这秋景竟是十分相配。
桂花于是开了。先是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循香寻去,方见绿叶间藏着的细碎金黄。不过几日功夫,那香气便浓烈起来,弥漫了大街小巷,甜而不腻,清而不淡,教人闻之便心生欢喜。城中妇人采了桂花,糖渍了做糕饼馅料,或与龙井同沏,制成桂花茶。于是这秋意不仅可观可感,更是可品可尝的了。
江浙之人,对于秋别有一般领会。既不效仿北人的悲秋,亦不学南粤的无觉。他们深知秋之短暂,故格外珍惜。老者在公园亭中下棋,棋子落定之声与落叶之声相和;妇人们携篮去买新摘的莲藕、菱角;文人墨客则趁此天高气爽,相约登高赋诗,或泛舟湖上,饮酒唱和。就连那市井小民,亦知在忙碌之余,驻足赏一刻秋色,叹一声“天好哉”。
然而秋之妙处,尚不止于色香味之声。夜深人静时,独坐窗前,但见明月东升,清光泻地,远处偶有虫声传来,更显天地之寂寥。此时最易生出哲思:万物有代谢,四季有轮回,人生于世,亦不过天地间一过客。然这过客之意义,不在停留之久暂,而在是否真正活过、爱过、思考过。
江浙之秋,美在适度。不冷不热,不燥不湿,万物开始收敛而不至枯寂,人生步入成熟而未抵衰颓。这般的秋,教人懂得放下而不绝望,珍惜而不贪婪,思索而不抑郁。
秋风又起,吹动了案头书页。窗外,一轮明月正挂在中天,清辉洒在运河之上,波光粼粼,宛若碎银。远处有笛声传来,幽幽咽咽,吹的不知是何曲调,却与这秋夜十分相宜。
人生易老,秋岁不长,而此刻心境,竟与这江南秋色浑然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