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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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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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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门声寂(小说)

杭州的深秋,清晨六点半,天光未醒。潮湿的雾气缠绕着老巷的青砖黛瓦,将豆浆摊那点暖黄的灯火晕染得模糊不清。小雨攥着那把黄铜钥匙,冰凉的触感直抵掌心——钥匙链上还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符,是去年这个时候陈婆婆硬塞给她的,说“姑娘在外打拼,带个符稳当”。她顺着斑驳的墙根往前走两步,停在那扇熟悉的暗红色木门前,又一次站在了房东陈婆婆的门前。 

这门是旧式的,暗红色的漆面斑驳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门楣上还留着道浅痕,据陈婆婆说,是儿子小时候爬门磕的。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雾气迷蒙的早晨,陈婆婆就是扶着这门框,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她。老人身上的藏蓝色棉袄,袖口已经磨出了发白的毛边,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左手却悄悄攥着个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瓶,藏在袖管里,眼神里裹着一层小心翼翼的恳求。

“小雨姑娘,”老人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却透着一丝气短,“我商量个事体……你能不能,每天清早来敲敲我这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屋那张蒙着布的旧沙发——那是儿子小时候常蹦跳的地方,继续说:“我应了,你便放心上班去。若是没应……你就推门进来看看,替我……给我澳洲的儿子打个电话。你要是肯,这房租,三千二,就不用交了。”

小雨当时瞥见了她袖管里的药瓶,心头一酸,几乎没犹豫就点了头。对她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但对老人而言,这三声叩门,或许是她对抗深夜心悸、清晨孤寂的唯一底气。

从此,每天清晨,老巷里便会准时响起“叩、叩、叩”三声轻,间隔片刻,再是“叩、叩”两声重。这是陈婆婆定的暗号,她说“有章法,不像是风吹的,我听得清”。大多数时候,门内会很快传来一声清朗的回应:“晓得了!”偶尔,门会“吱呀”开一条缝,一只布满老年斑纹的手递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粢饭团,热气裹着糯米香飘出来,能驱散半条巷的冷雾。

“趁热吃,自家做的,豆沙是前一天熬的,不甜腻,”婆婆的脸在门缝里笑成一朵菊花,指腹还沾着点防粘的熟米粉,“我那个在澳洲的儿子,小时候顶喜欢这个了。有次为了多吃一个,还摔了个屁股墩儿……现在好了呀,住带泳池的大房子,这个,反倒吃不上了……”

小雨接过饭团,听着门内传来的絮叨——说儿子上次视频时还劝她“妈你别做这些了,寄过来也坏了”,说自己夜里总醒,摸黑到客厅坐会儿,看着沙发就像看见儿子小时候——那些话语在空旷的老屋里撞出回声,总显得格外寂寥。那扇门,开时是人间烟火,关时是孤岛独守。

变故发生在霜降那日。冷空气一夜之间席卷了杭城,木框窗玻璃上凝着层薄霜。小雨照常叩响门扉,“叩、叩”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弹开,却没像往常那样撞回一声“晓得了”。她又敲了一遍,三组暗号敲完,门内只剩死寂。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擦着门框飘过,沙沙声像谁在叹气。

一种尖锐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摸出那串挂着平安符的钥匙,指尖抖得厉害,钥匙插进锁孔时,还磕响了好几下。门“吱呀”开了,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屋内窗帘没拉开,光线昏暗,却有一束晨光顽强地从窗棂缝隙挤入,恰好落在床铺上。陈婆婆仰面躺着,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靛蓝印花棉被——那是她嫁过来时的陪嫁,双手交叠在胸前,神态安详得如同熟睡。只是床头柜上,放着个打开的速效救心丸瓶,里面空了。小雨试探着唤了一声“婆婆”,声音在四壁撞了一下,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蹲在床边,眼泪砸在冰凉的地板上,才懂那声“听得清”,是老人拼尽全力的等待。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快进的默片。越洋电话那头,先是长久的沉默,再是一声压抑的哽咽,最后是一句“我尽快回来”。陈婆婆的儿子从澳洲赶回时,行李箱上还贴着机场的行李贴,西装领口沾着点飞机餐的酱汁,与这老旧的屋子格格不入。他处理丧事时总在接电话,一会儿是“项目暂停几天”,一会儿是“让助理把文件发过来”,脸上是被巨大悲伤和繁杂事务揉杂出的麻木。葬礼简单得像走流程,除了几个老邻居,没什么亲友——陈婆婆的亲戚早散了,儿子的朋友都在澳洲。没过三天,中介的“出租”牌子就挂在了门外,红底黑字,像一块新鲜的疤痕。

“小雨姑娘,不好意思,这房子要挂牌出售,麻烦你一周内搬一下吧。”他说话时没看小雨,目光扫过屋内的旧沙发、墙上的奖状,像是在审视一堆亟待清理的杂物,“押金我会加退你一个月,算补偿。”

小雨打包行李时,看见客厅墙上那张泛黄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卷了边,名字是陈婆婆儿子的,年份是1992年;打开衣柜,底层整整齐齐叠着三件手工做的小棉袄,针脚细密,领口绣着小老虎——去年冬天,婆婆说“孙辈该上幼儿园了,做件棉袄暖身子”,可直到现在,棉袄还没寄出去。最让她心揪的是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一沓没寄的信,信封上写着“澳洲XX街XX号”,邮票都贴好了,内容却只有一页:“妈挺好的,你不用惦记,天冷了多穿点。”这些无声的遗物,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心碎。这个老人,守着一座装满回忆的孤岛,用书信和棉袄填充每一个日夜,最终,却在没等到回信的等待中,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离开那天,小雨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暗红色的门。中介的牌子被风吹得晃了晃,发出“啪嗒”声。她掏出手机,当场退了原本订好的“杭州-上海”高铁票,改订了一张回老家安徽小城的车票。票面上的发车时间是当天中午十二点,正好赶得及回家吃晚饭。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每次视频通话,父亲总把镜头对准阳台的月季花,说“你看,今年开得比去年好”,母亲总在旁边抢话“我们昨天还去公园跳广场舞,身体好得很”,可上次视频,她分明看见父亲扶着墙走路,母亲的眼角多了块淤青。后来才知道,父亲腿疼得半夜醒,母亲起来扶时摔了一跤。他们从不说,她也从没细问。

如今,小雨回到了父母身边,在小城找了份行政工作,朝九晚五,不用挤地铁。傍晚,她会陪母亲在厨房做饭,母亲切菜,她剥蒜,听母亲说“你爸今天又跟老张下棋输了,回来还嘴硬”;晚上,她会给父亲揉腿,父亲一边疼得龇牙,一边说“当年我带你爬后山,你还哭着要我背”。平凡的烟火气裹着暖意,漫过客厅的茶几,裹着父母的笑声,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安稳。

只是,偶尔在某个清晨,当她走在故乡的街道上,听见早点摊的吆喝声、邻居的打招呼声,耳畔会恍惚响起杭州老巷里的风声,以及那三下轻、两下重的叩门声——清脆,却再也得不到回应。她会想起陈婆婆空了的救心丸瓶,想起那些没寄出去的信,然后对身边那些说“等赚够钱就回家陪父母”的朋友轻声说:“有些门,敲不开,就真的再也敲不开了;有些等待,等你赚够了钱,就再也等不到了。”

窗外的夕阳缓缓沉下,将小城的屋檐染成暖金色。而她知道,在远方的许多城市里,仍有无数扇斑驳的木门,在晨光里、在暮色中,寂静地等待着那声或许永远不会再响起的叩门;门后,或许正坐着一位攥着药瓶、叠着棉袄的老人,在数着日子等一个“回家”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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