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赏千岛秋,手拾金果山核桃,是千岛湖另一幅秋日写照。
千岛湖多水,多山,更多山核桃林。秋光澹荡,层峦叠嶂之间,山核桃树枝如铁如虬,累累金果垂枝,压出漫山遍野的秋意——山是水中立的,水是山间绕的,山核桃却是秋日里点金的笔,一撇一捺,写就淳安人世代相传的丰收故事。
来千岛湖看水看山的人不少,但真正懂得秋天入山看山核桃的,多是本地人。一入秋,他们便被南北山坡的山核桃林勾了魂,即便门前屋后的山核桃树早已看熟:远望是郁郁苍苍的墨绿中跳出点点灿黄,如星如眸;近看是枝桠间簇簇团团的青蒲裹金果,沉甸甸,厚笃笃,随风轻颤,似在低语。即便驱车盘山,人与白云齐,天之下、湖之上,皆被秋光沐着,霭霭烟中数重翠,金果缀缀如霞缀,那坚脆的山核桃,正默默礼赞这秋日。
看得真切,也摸得着,早已亲近了——万里秋山中有山核桃,千户炊烟里有山核桃,百转湖岸边回荡的,仍是打山核桃的竿响。在千岛湖,山核桃不是山的点缀,而是岁月的回声,是白露落的信物,秋风赠的厚礼,是淳安千岛湖人的“老友”:熟得不能再熟,有“古韵”,有“新声”,相见年年,情意深长。
早先,千岛湖人称山核桃为“金果”——壳硬仁香,价值不凡。矮山丘陵种满了,高山陡坡也垦出层层梯田,这些山核桃树站成了风景,也站成了生计。蜿蜒的山岭间,盈盈山核桃林从绿转黄、从黄变金,淳安县也因此被冠以“中国山核桃之乡”的名号。
山核桃叶斑驳间,藏着一处处加工厂,其中“杭千派”、“瑶忆味”等已是小有名气的牌子。它们做山核桃以香见长,筛选、炒制、包装,工艺先进,出品极酥极脆,我去年尝过,至今难忘。
千岛湖山核桃是招牌,饕客闻香则喜,争相订购。但即便把市面品牌尝遍,最入心的仍是家中刚炒出的那锅山核桃——柴火灶,铁锅焙,才够味。童奶奶的拿手零嘴就是椒盐山核桃:亲手破壳,温水浸仁去涩,粗盐花椒同炒至微黄,不必多油,小火慢烘,直至酥香满屋,晾凉装入铁罐,闲时抓一把,嘴不停歇。
山核桃顶顶好吃是在白露后,新果下树的时节。
山核桃被秋风吹熟,又被打竿震落,青蒲裂开,露出坚壳,便如金珠撒网——斑斑驳驳的金棕色,是秋阳留在林间的吻痕。山核桃遇土不烂,因其壳硬;人被这馥郁的油香一引,乐呵呵提着篮筐喧喧而来。一户户都是老手新腕,争着收今年第一波“金果”,打竿相呼,相谈笑,几个钟头下来,噼噼啪啪惊起满山秋鸟,晃漾出一山晒秋的喜景,闪得滟滟湖光如酒光。
新果收了,焙得香,格外酥脆,尤其是瑶山乡的山核桃——作为淳安山核桃的核心产区,这里的山核桃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名声响亮,卖得好,吃得也多。此时的山核桃一等一的鲜香,尤宜轻炒:仁酥嫩,壳脆亮,一口下去满是山野气。
白露一到,秋意就从湖边漫到山尖了。苍苍绿色,一夕染了金边,树上、地下次第热闹起来,连着清湛湛的秋空,飒飒的,密密的,越忙越欢。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山核桃叶与果同秋,以硕以喜,金灿灿地,丰收正恣意。
被晨光和暮色轮流照看,山核桃团团簇簇地熟了——它们来自百年老林,干燥的深褐色果壳,不用敲,便会簌簌坠在网间;竿子一敲,更自在离开枝头,去更远的世界。这竿子真当是秋竿,清脆脆地响,和流云的颜色相呼应。
这是深谷、高坡上的山核桃。
也有近村的山核桃林:湛湛碧水如镜,山核桃影投在湖面,微微秋风簇浪,一痕金黄浅、一痕金黄深,湖边照影的山核桃枝,也成了金缀霞枝。
山核桃林茂,硕果丰饶,香远益清。但千岛湖人才知道,山核桃是极实在的——不像春花开了就谢,谢得匆匆如韶光,把天都染愁一层。山核桃是沉着结的,实实在在:不大像果,倒像铁珠,圆隆似的,重一点则如小锤子,一苞一苞闷着长,不招摇。厚且硬的浑圆,粗枝大叶的,忽然就由青转褐了,悄悄地,也不会自落,只理所当然地迎来一阵噼啪的秋声。它既不娇媚,也不冷艳,只有吃的时候,那股山野气才扑面而来——也许就为这份淳厚本真,千岛湖人离不开山核桃。
山核桃蒲在林地间厚厚裂开,滋养了土地;果实悠悠运出大山,滋养了千家。
山核桃,又叫金果,长在丘陵山岭,千岛湖人谓之“致富果”。大抵是因它价值如金:能致富,且有滋养土地之功;又或是因它历史悠长,随人世代而生。这果呈浑圆状,本分地挂在枝头,藏在青蒲里,待到熟成,才微微裂开一点青皮,露出褐亮的硬壳。
山核桃以新炒为贵,愈脆愈妙,香酥异常。清炒已咸香可口,山核桃仁配芹菜炒更上口清爽——仁酥香,做法从简,食材好,便不需功夫细。山核桃仁焯水去涩,不需去衣,热锅冷油,小火焙香,下椒盐翻匀,不停铲,炒至五分熟,关火焖;也不必加糖加蜜,自然酥脆,晾凉后吃。若做糖霜的,则需熬糖浆裹匀山核桃,出锅撒芝麻,收汁要快,山核桃选小粒的才匀。
以香配香,以脆衬脆,寻常零食里,却有沉浸山野之妙。童爷爷一向不爱吃零食,嫌甜腻,也不爱嗑瓜子,唯独钟情这道椒盐山核桃。
产新山核桃的季节,童奶奶常提前炒好候着——城里的儿孙一回家,她就塞一把山核桃在孩子手里。童奶奶家的铁锅用了半辈子,黑黢黢的铸铁面,油亮亮一层包浆,锅底磨得略薄,看惯了反而亲切。她总用这口锅炒山核桃,柴火灶烧着,偶尔哔啵几声,热热的香腾起来,裹着一屋子的秋意。
童奶奶有双巧手,什么零嘴都会做,山核桃是最拿手的。自家炒的山核桃配茶吃,极酥香,一整个秋天的丰足,都脆脆香在嘴里了。
山核桃中看也中吃,且滋味极妙。新山核桃下树,要脱蒲、浮选、晾晒,步骤繁琐,千岛湖人却乐此不疲——竹编晒匾摊开,金灿灿的山核桃如铺了满地秋阳,是院门前的金珠丰收图。
更本味的吃法也有:不炒,生敲剥仁,直接沾盐吃;奢侈点,用蜂蜜浸了微烘,不能太甜,不然盖了山核桃那股原野坚香的本质。秋实累累,处处皆丰,这香和松风不同,郁郁的,浓郁的,淳厚不腻,是秋山的味——像桂花酿、菊花茶、柿子霜,有秋分的品格,比一般零食更实在。
山核桃耐存,但最好趁鲜吃,凑它的鲜酥。《本草纲目》载普通核桃仁“味甘性温,补气养血,润燥化痰,益命门,利三焦”——山核桃的滋养,恰在这一口新鲜里。吃椒盐山核桃时,童奶奶总说:“这是老祖宗的零食,从前淳安先人进京赶考都带过山核桃。”她没读过《食宪鸿秘》,也不懂营养学,只爱听老话,再把老话讲给我听。
打山核桃是淳安人秋日里的头等大事——老辈人讲“白露打山核桃”,一到节气,邻里乡亲便结伴上山,竹竿声、说笑声响成一片,是桩闹哄哄的集体丰收礼;炒山核桃则更费手艺,是正经的家务,也是代代传的技术。
童爷爷说,他小时候,粗重活计由他和大伯、小姑揽了。去山核桃林,要先寻那些手臂粗、挂果饱满的枝——打山核桃最考验眼力和胆量:青黄带毛刺的太生,不好剥;黑褐裂开带斑的太老,果仁易出油。采收时格外需要一双辨熟度的眼,也需要一根趁手的竿——竿不能短,要够得着高枝;竿头得用细绳缚个圆头铁钩,不锋利,才免得伤枝伤手。
长长的竹竿扛在肩上,一颠一颠往山上走,风一吹,枝头山核桃坠下几颗,落在林下铺的网底,便在林地上印下重重的秋痕——有果坠的痕、竿敲的痕、人笑的痕。这痕从山核桃岭一路延到家门口,是条铺满丰收的路。
没脱蒲、没晒干的山核桃最不好剥仁。要物尽其用,得先把带蒲的山核桃堆沤脱蒲,再将净果摊成薄层,日日翻动晾晒,等果仁干透、果壳变脆,再破壳才不浪费——这晾晒的功夫,得凑着秋阳晴爽的好天气。
焙山核桃更要耐心,得像秋风拂林般从容。凑着晴爽风透的日子,把干山核桃倒进铁锅,底下柴火稳烧,先炒几轮,再拿筛子筛去碎壳碎渣。童奶奶惜物,总比旁人多焙几轮、多筛几遍,她说:“山核桃、香榧、银杏、板栗,都是山里的‘硬粮食’。”
焙好的山核桃齐齐倾入大竹匾,轻轻敲击果壳,边挑边选——山核桃在匾里喀啦轻响,果仁的香混着暖意飘出来,浅棕色的果壳密密匝匝铺着,浓得化不开的天然果气,染得头发、衣服上都是。之后还得手掰牙咬试吃,确认酥脆度正好,才能装入擦净晒干的铁罐或密封袋,和红辣椒、干笋片、酱萝卜一同摆在储物间。
可新山核桃终究不经久存,量又大,哪怕忙活个把月,一冬也就吃完了——真如秋日黄金果般实在。从前不比现在,市面上随处能买山核桃,家家户户都得趁着秋光好好收、好好存,才够一冬的零嘴。
童奶奶炒山核桃时,童爷爷、家人,连院里的邻家孩子都会守在锅边,使劲嗅着那股不腻人的香,被满屋暖香烘得格外满足。世间本没那么多大事,或许就这锅子里的一把山核桃,最值得开心。
童爷爷家的老式合院,左邻右舍关系热络。见童奶奶晒山核桃,邻居会主动来帮着翻晒;有外地亲戚的,也会悄悄记着——等山核桃炒好,不用客气,直接上门讨一点。山核桃是纯自然的营养品,最养人,如今还多了山核桃油这样的衍生好物。童奶奶说,童爷爷小时候体弱吃不胖,别的不敢乱补,唯独山核桃常吃,因为吃得适量,且都是自家原味的,所以从没上过火。
是啊,童爷爷那一代淳安千岛湖孩子,和山核桃树的缘分是“根扎深”的。他还记得少年时帮工打山核桃的模样:扛四米长的竹竿(年长青年能撑六米的),拎一袋干粮上山,高枝难够,果丛密集,沉甸甸一挂“铁疙瘩”似的山核桃,狠狠一敲就哗啦啦落下来。有时竹竿碰着邻近枝桠,青核桃又硬又重,砰砰砸在网面上,惊得林间鸟雀扑棱棱飞。
山核桃是落叶乔木,入秋后果实成熟,叶片也随秋意渐黄飘落——它是千岛湖秋日里最实在的“丰收树”。向阳坡的陡坡处,山核桃树长得尤其好,这里的果有股烫嘴的油润香,品格与平地果不同。淳安山核桃,《浙江物产志》赞它“含山之精”,说的正是这用铁锅柴灶炒出的本味。换季时也能捡落地山核桃,但千岛湖秋雨足,果子一落地就受潮,湿仁难焙香,即便炒干了,也不酥实、皮还韧,磕牙得很。
八九月间,山核桃渐渐变褐,挂在枝头,秋风吹走果壳水气,也吹开青蒲的裂口。童爷爷那时会挑着竹筐上山,他爱读《水浒传》,总把竹筐当梁山好汉的担子,挑得格外有豪气。到了林里,专打最表层成熟的山核桃,装在大麻袋里运回家——干山核桃炒着吃,一把柴火就能燃透,添上新果,烟火与香气袅袅而起,是少年时最难忘的秋味。
他还记得小时候,清晨的山核桃林极静、极巍峨,太阳越升越高,枝叶密匝匝压下来,看得人舍不得歇脚,可一到饭点,又不得不往家走——再不回,爸妈该担心了。山路上的晨光清得像瀑布,泻过小径,也泻过林间清远的竿声。
回首望,三三两两的身影在林间穿梭,枝头山核桃缀满秋意——这便是“日照山核桃林,林叶唱秋声”的模样,童爷爷听过,村里人都听过;我近年秋日回乡,也看得熟熟的。
童爷爷说,千岛湖的山核桃品种分得细:瑶山乡绿转黄的是本地老品种,香酥耐存,年数深的树能长到十米高、合抱粗;本地还有种“油山核桃”,因核桃仁含油量高得名,老辈人叫它“百年金果”——这品种极耐瘠薄,即便在高山陡坡上也能扎根结果,树龄百年的老油山核桃树,仍能年年挂果;林场引进的新品种则饱满高产,果仁整瓣、有油光,新炒出来一点不涩口,出油率尤其高。
出油率高本是好事,童爷爷说起时却语气平淡。后来我去了加工厂才懂:厂里的山核桃经机器精选,果壳光滑、大小一致,像筛出的“标准军”,有的还被自动敲开果壳,果仁完整跳出。这些山核桃虽仍带着香,却少了点柴火灶的烟火气,它们高高远远远销各地,秋风里卷着的,是带油香的现代工业味。
童爷爷还和我讲过山核桃厂的由来:早先都是农户上山采打山核桃,后来为了规模化,才建起加工厂。加工时用机器去壳取仁,大树果炒得香些、酥些,小树果淡些、脆些;偶尔也有烘过头的,香糊的山核桃就只能废了。即便“不过火”,赶上秋雨潮闷天,山核桃也容易“返潮”——颜色看着没变,仁却变软变味。说这些时,童爷爷神色平静,像是在讲一位老伙计的过往。
“山核桃油香”如今成了颇现代的词。我小时候,千岛湖街头有小商贩兜售手工山核桃糖——甜脆的小块里,山核桃仁粒粒可见;后来知道机器加工的门道,我倒更常买琥珀山核桃了。
今年白露,童爷爷给我转了条千岛湖新闻网的链接,还连发好几个笑脸——九月到十月,千岛湖林业局组织技术人员为山核桃林提供无人机运输服务。从前山核桃采收以人工打竿为主,劳动强度大、安全风险高,被称为“秋收之累”;如今赶在白露山核桃自然成熟时,用无人机解决山地搬运难题,效率高多了。
我查了新闻才知,这项措施近年已常态化:工作人员先测山坡坡度、挂安全网,再设林间收集点,用无人机运输山核桃,还要录入数据、落地上图……每一步都按部就班,一点不图省事。短短几年,山核桃采收用上的科技手段已能以百计。
山核桃树会像童奶奶、童爷爷,像那些在山核桃林里长大的千岛湖孩子一样欣慰吗?或许它本就自信——知道千岛湖人终会懂如何善待它:一边耐心等,一边年年熟遍千岛湖,年年让金果坠满枝头。林间那片不变的金黄,是秋实的初心,也是代代相传的丰收约定。